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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犹豫地望了宁小闲一眼,见她冲自己微笑点头,安慰一声“别怕,不疼”。她自来信任外甥女,这才微微张嘴。

过不多时,她就觉得咽喉奇痒,似是有物要从中钻出来,当即作势欲呕。宁小闲像是知道她的不适,伸手在她喉间一点,解除咽肌的痉挛,低声道:“坚持住,别动别说话。”

又过几息,钱少芬觉出舌上有物刺挠。她听从宁小闲要求,动也不动一下,终于眼睁睁看着一样东西自她嘴里爬了出来。

这东西圆不溜丢,像个七星瓢虫,连身形大小也和真瓢虫差不多,只是背部鞘翅上的图案不是可爱的斑点,反倒是个瘆人的骷髅头。并且这东西时实时虚,有时形体宛然,有时完全虚化,只留一点点阴影在现世。

它一爬出原来的容身之所,就振翅往长天掌中飞去,表现得急不可耐。

当然它最后的下场是被长天一握拳就攥住了。

钱少芬眼巴巴望着,不过长天再摊开手掌的时候,掌心一片空荡,连怨憎散带小虫都没了影子。

宁小闲抚了抚她的肩膀:“舅妈,现在什么感觉?”

钱少芬闭目,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喃喃道:“似乎,似乎清晰了很多。”

这话说得无头也无尾,但是宁小闲和长天却都听懂了。她的意思是,自己的心思像是重新通彻,连心中的喜、怒、哀、乐,乃至恐惧、害怕、迟疑这些负面情绪,都变得真实起来。

宁小闲笑道:“原来像隔着毛玻璃?”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钱少芬面露踯躅,“就好似我原来的痛苦和疑惧都被隔离出来,令我自己都感受不真切。这虫儿一出来,各种情感又重新归来。”只不过宁小闲安全又健康地站在她面前,她也将往事和盘托出,所以此刻心结解开,已经没有原先那般饱受折磨了。现在困扰她的,只有眼前这理也理不清的一团诡异:“这到底怎么回事!”

长天只说了两个字:“申屠。”

钱少芬当然还是莫名其妙,不过宁小闲听了这两个字却恍然大悟:“原来是‘申屠’!”她转向舅妈道,“申屠是一种寄居在人身体当中的小虫,以人的七情|六欲为食。因为它的食物没有实体,所以申屠幼年虽然还有实体,但越是长大,身形也越是转虚,最后完成由实入虚的转化。寄居在您身上这只正在生长,所以身形一直在虚实之间变幻。”

钱少芬脸上变色:“我身上怎么会无缘无故多出这个鬼东西?难道、难道是……”

“不错。”宁小闲肯定了她的猜想,“那位‘李师’让你服下的红药,就是‘申屠’的虫卵。你要解惊止悸祛心结,这是正常药物无法达到的效果,就算去找心理医生,也要花费漫长时间。想在短时间内摆脱心魔困扰,只能借助于这种旁门左道。”

钱少芬怔怔道:“那照这样看来,李师的东西还是有作用了?”虽然是太恶心了些,毕竟哪个女人也没法接受自己吞下去的东西是这么恶心的虫子。

宁小闲唉了一声:“作用当然是有,只是凡事都要讲个限度。吗|啡可以用于临床医学,可是用得多了却会药物上瘾。又好比借酒浇愁,一时是麻木了,醒后依然痛苦。申屠虽然可以吃掉您想摆脱的负面情绪,可是任它长久地生长下去,它的胃口会越来越大,到了最后……”

“到最后它变成贪得无厌,会将宿主所有的情绪都吃掉。到得那时,您对外界就完全无感了,不知喜怒哀乐,不知痛苦惊惧,不独是负面情绪,就连作为人的欢乐也半丝儿感受不到,活得有如行尸走肉。”

钱少芬听得周身冰凉:“这么厉害?”

宁小闲轻叹道:“有的人可以杀人不眨眼,有的人会弃亲生骨肉于不顾,还有的人待其他人无比冷漠,这些可怜人当中,有些就是被申屠侵入了身体,吞噬了正常的情感所致。”她指了指桌上的小绿丸,“这药吃多了,申屠就长得快,多亏那姓李的要离开咱县了,否则您再多找他几次,连舅舅都不想认了。”

其实“申屠”这种虫子,和寄宿在人身上的三尸之一“彭质”是死敌。彭质会令人好作恶事,噉食物命,或者梦寐倒乱,一言以概之,就是七情泛滥、五欲炽旺,而“申屠”却以人的情绪为食,这二者的性质实是相克。

其实“三尸”的存在,很早以前就引人注意了。为了对付这种寄生于己身的阴神,有聪明人就想出了以“申屠”相克的办法,所以其实是有人主动将“申屠”宿养在自己身上的,只不过这种剑走偏锋的法子和饮鸠止渴、养虎为患并没什么区别。

当然,宁小闲不会和钱少芬多提这些秘辛。

钱少芬想象自己与丈夫多年恩爱俱都不存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那现在怎办?”

宁小闲笑道:“不怎么办,这虫还在幼年期,又被捉出来了,您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就没事了。”

她的话中自有令人信服的力量,钱少芬茫然“哦”了一声,看看她,再看看长天,欲言又止。

长天向她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去。

钱少芬直到他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才转头对宁小闲道:“闲丫头,常先生他……”

宁小闲等着她的下文,不过钱少芬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长叹一声,将话又咽了回去。若说她原来对长天是又敬又疑,敬他的财力,疑他的身份和心思,那么现在多半已经转变为又敬又畏了,这是人类面对未知和强大时,都会产生的情绪。

宁小闲却不希望自己家人那么惧怕他,捂嘴笑道:“他也就是比旁人多知道一点儿东西罢了。”抓着舅妈的手,温言道,“舅妈,你心里若还是难受得紧,就帮我个忙吧?”

钱少芬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心怀愧疚,闻言即道:“你说!”

“帮我在舅舅面前,多给长天美言几句。”宁小闲笑嘻嘻道,“您的枕边风最厉害,比我说一千道一万都好使。”

对钱少芬来说,长天助她取出了秘虫“申屠”,于她有恩,可是这男人的背景越神秘、手段越复杂,她就越替宁小闲担忧,这一下踯躅不决,就没有立刻应允。

宁小闲知道她心肠软,软磨硬泡外加撒娇,最后还是拗得钱少芬点了头。

她想了想,突然脸上变色:“对了,少君她也带着儿子在李师……李璇那里看过病,会不会也中了他的妖法?”毕竟姐妹连心,她这里一安定下来,立刻开始担心亲妹妹了。

“李璇给小滔开的方子,都是极普通的药粉,并没有那等神奇的功效。所以小滔若是咳嗽好转,只可能是其他原因。不过首先,他一定要知道小滔的病因,才能给他对症下药。”也就是说,这姓李的知道小滔的哮喘根本就是痨病鬼作祟,却不替他驱鬼,反而给了他一剂又一剂无用的药物吞服。

钱少芬这时候对“李师”的行事方法也略知一二,忧心道:“只是他替小滔治病的办法,又有很大副作用是吧?”

“那便不知了。”宁小岁耸了耸肩,“我又不是神仙,没有亲眼所见怎能妄下结论?”

钱少芬拧了拧她的瑶鼻:“你怎么也学常先生,说话文绉绉的了?”

“近墨者黑嘛。”是呵,她在南赡部洲呆了那么多年,说话方式都越来越像那里的土著了,“话说,君姨是得罪过什么人吗?”

“她那性子,不得罪人才怪。”钱少芬嗤了一声,自己的妹妹什么脾性,她还不清楚吗?

“我指的是,有没有人对她恨之入骨?”大过年的,满县都在放鞭炮,空气中满是硝烟和硫磺的味道。烟火有驱邪之用,普通鬼物哪敢在这个时候靠近?再说舅舅家的门窗可是放了盐香灰,等闲鬼物不能进入。

综上所述,她还是觉得小滔身上那只痨病鬼被人豢养的可能性很大。背后的始作俑者不正面对付钱少君,而是将目标放在她儿子身上,这就说明两个问题:要么不方便对她动手,要么就是恨她恨到骨子里,光弄死钱少君还不能令它满意,一定要罪及骨肉,令她生不如死。

所以,钱少君到底在谁那里拉满了仇恨度?

钱少芬隐隐也觉出外甥女非吴下阿蒙,想了好久才低声道:“她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该被人这样记恨。但是若要说起来,或许真有一人恨不得她消失呢……”

宁小闲侧了侧头,听到舅妈口中说出来一个人名:“这人是谁?”

“她今年才不到三十岁,没嫁人,长得也不错,和小君的丈夫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哦,原来是小三儿。宁小闲皱眉:“君姨知道?”

“都三、四年了,她又不是死人,怎么不知道?”钱少芬叹了口气,“只不过夫妻间这档子事儿,谁说得清楚呢?”

“也是本地人?”钱少君的丈夫在本地算是一方富豪,县里上下也都有些关系。

“是。”

宁小闲“嗯”了一声:“小滔的病情好转,终归是件好事。”抚着舅妈肩膀安慰她道,“舅妈先去休息吧,过年不想烦心事儿,这些麻烦等到元宵过完再愁也不迟。”

钱少芬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对她自己而言,丈夫的绝症不药而愈,走失的外甥女也回来了,自己的心结业已解开。“申屠”虫一去,她立刻就觉得倦乏困顿,眼皮打架,正好此时也到午后,正好饱饱睡个午觉。

宁小闲待她回房之后,才爬楼回了自己屋中,刚进门儿就被人狠狠按在门板上,眼前一张俊面黑沉沉地:“你刚才说,要踹了谁?”好大胆,这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瞪大了眼:“变心男呀。”他这是打算秋后算账吗,好小器的男人。

他脸板得很紧:“何时?”

她无视这人满身腾腾杀气,笑吟吟道:“何时变心就何时踹呗。”话未说完,就被他抵住额头。长天沉声道:“我当着天下人面前发过誓,与你同生共死、永不离弃,你当知我心意,怎敢这般轻忽?”她怎能将他等同于一般男子?

宁小闲脸上笑容慢慢敛起,小声道:“对不起。”长天向来最重诺,说出来的话铁板钉钉,她其实不该这样随意玩笑。

说罢,她揽着他的脖子送上香吻。长天心里闷气,躲了两下,怎奈她锲而不舍,顺势在他喉结上轻轻舐了两口,猫咪一般,那一点麻痒直透到他心底去。

被她磨蹭两下,恼意是渐渐消下去了,另一种火气却扬升上来。长天轻轻吐出一口气:“走吧。”

她眨了眨眼:“去哪?”

“你心里不是早在盘算?”他伸指戳了戳她额头,也将她的念头一并戳穿,“去找那姓李的。”这丫头和他一样护短,血亲被人诳骗降虫,她怎么能饶过这人?

他真是太了解她了,宁小闲拍了拍手:“早去早回,还能赶得及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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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海角,风景最好的地方有联排小别墅,要是在京都,每一栋的身价都是普通老百姓不吃不喝一辈子也买不起的。

其中有一栋,装修得既不金碧、也不辉煌,就只是最普通的门面儿,却不时有人走到门前逡巡。之所以没人敲门求进,是因为雕花的大铁门上贴着一则通告:

主人外出,有事请明日再来。

登门来寻的,多半有求于这家主人,因此也不敢冒犯,见了通告就安静退下了。不过谁也不晓得,初一大清早,这别墅送走最后一个客人之后,又过不久就有人提着行囊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人个子不高,穿着灰色大衣,头上罩一顶黑绒帽,围脖拉上来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头。他出门后左右看了看,往拐角外走出数百米,才挥手招了辆出租车,直接坐到了长途车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