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院灵水司。
即使是沦为阶下囚,柳永元也保持着儒雅的风范,端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
这里是灵水司比较少见的审讯室。
大部分人被带到监察院,都会直接送到刑房。
但柳永元的身份还是比较特殊。
他虽然只是太医,监察院曾经审讯关押过比他地位高得多的达官贵人,但他却是皇帝陛下的钦定御医。
整个太医署,这些年只有这位太署丞接触过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对他自然是十分器重,审讯这样一位官员,监察院还是给了面子,特意安排在这间血腥气很轻的审讯室内。
魏长乐此刻却是拿着一支结构精巧的铁臂。
说是铁臂,就是几条铁条组成形似手臂的机械工具。
凭心而论,魏长乐对于这支机械手臂大感吃惊。
这条机械手臂可以套在人的手臂上,外面套上衣服,根本发现不了任何端倪。
但他现在已经知道,用这支机械手臂发射出的袖箭,力道远超普通人力。
难怪柳永元发射的袖箭力道和速度都极其惊人,却原来是衣袖中另有乾坤。
他本以为,以这个时代的工艺,不可能制造出如此复杂的机械臂,看来自己还是格局小了。
能够制作出这种机械臂,那么制造金佛自然就不算匪夷所思之事。
“为了策划这次计划,你几年前就开始准备?”魏长乐放下机械臂,看向柳永元,“人海茫茫,公输家隐世多年,你又如何能大海捞针找到公输同?”
柳永元淡淡一笑,他双手戴上镣铐,自然无法像以前那样风度翩翩地抚须,“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你愿意去做一件事,无论多大的困难,总能克服。公输家只是隐世,而不是灭绝,只要还活在这世上,总有办法找到。”
“有道理。”魏长乐点头道:“所以在你的计划之中,擅长机关术的公输族人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虽然是魏长乐亲自审讯柳永元,但按照检察院的规矩,审讯的时候,必须有专门负责记录的夜侯在旁将审讯的过程一字不落记录下来。
所以在角落里,一名负责记录的夜侯正细心记录。
“并非唯一。”柳永元道:“神都惊现异象,这倒是我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但到底以怎样的异象示人,我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
魏长乐就像闲话家常一样,含笑道:“说来听听?”
“既然是异象,自然是让越多人看到越好。”柳永元微笑道:“我琢磨过好几种方法,最后还是决定让神佛在空中出现,那些凡夫俗子愚夫蠢妇自然会以为是神佛降世。”
魏长乐道:“要让神佛升天,难度很大,自然是要找到极为高明的匠人制造出假象。”
“其实天下间能制造出这种异象的巧匠也并不是很少。”柳永元平道:“但他们出的价码一定很高,而且不容易控制。一旦我的计划被他们知道,就面临被他们出卖的风险,或者说我将永远受制于他们。”
“有道理。”魏长乐点头道:“所以找到既有能力又能任你控制的巧匠十分重要。”
柳永元微笑道:“确实如此。我也不是为谁说话,但大狗.....嗯,但公输同确实只是我利用的工具,他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却对计划一无所知。他帮我制造金佛,只是感恩,所以如果可能,希望不要连累到他。”
“你现在是幡然悔悟,还是猫哭耗子?”魏长乐笑道:“如果今晚我们迟缓片刻,他已经死在你手里。”
柳永元微仰起脖子,感慨道:“有些事情你不想去做,却又不得不做。”
“细枝末节咱们回头再慢慢说。”魏长乐道:“太署丞,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费尽心思,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以金佛蛊惑百姓,自然是希望神都出现变故之时,所有百姓都觉得是神佛所为。那么你希望出现的变故到底是什么?”
“你很想知道?”
魏长乐点头道:“我若不想知道,也就不会抓住此事不放了。你只是一名太医,想在神都掀起什么风浪?”
柳永元微一沉吟,才反问道:“魏大人,你是什么时候怀疑到我身上?”
“这重要吗?”
“我只是好奇。”柳永元微笑道:“就像你也很好奇,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一样。是否因为我主动提及了金佛案?其实我也想过,要不要和你提及金佛案。我琢磨着,你主办金佛案,又抓捕了胡长生的家眷,如果我毫不提及,反倒显得不正常.....!”
魏长乐摇头道:“不是那时候。实话实说,这几天调查此案,我根本没有往太医署那边想。你们太医署的人都是吃皇粮,也可说是既得利益者,根本没理由在神都兴风作浪。但我确实怀疑幕后之人是杏林中人。”
柳永元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那天晚上在华府撞见你和契尔斯,你消失之前,我闻到了你身上的药材味道。”魏长乐凝视柳永元的眼睛,“契尔斯是药商,本来他身上应该有浓郁的药材味。但让我诧异的是,契尔斯身上的药味不重,反倒是你身上有着比契尔斯浓重许多的药材味。”
柳永元一怔,不自禁抬起手,铁链发出“哗哗”之声。
他凑近嗅了嗅,忽然笑道:“我打小就与各类药材混在一起,这么多年习惯了这些味道。是我太蠢了,竟然出现这么大的破绽而不自知。”
“当局者迷,这其实也不能怪你。”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你怀疑到杏林中人身上?”
魏长乐点头道:“要么是药商,要么是大夫,无论是不是主谋,自然要找到从华府脱身的那名袖箭刺客,这也是最重要的线索,我当然不能忽略这条线索。”
“神都有百草会、有药王会,还有许多胡医、散医,你如果循着这条线索找寻,恐怕一年半载都未必有结果。”柳永元感慨道:“但你只有短短几天破案期限,为何就怀疑到我?”
“我说过,一开始我根本没考虑太医署。”魏长乐道:“但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凑巧。我去探望柳姐姐,刚好嫂子.....!”
柳永元笑容顿时消失,皱眉道:“她?”
“我的鼻子很灵,而且刚好记忆力也不差。”魏长乐道:“其实我根本不懂药材,但那天晚上闻到你身上的药材味之后,就一直记着。嫂子进了布庄,我刚见到她,竟然立刻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股味道没有你身上的浓郁,但因为可以仔细感受,所以越闻越熟悉。”
柳永元苦笑道:“所以你是因为琼娘,怀疑到我身上?”
“我起了疑心,但当时却否定自己的怀疑。”魏长乐叹道:“我当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事情怎么可能那么凑巧?太医的家属,身上有些药材味道不是很正常?而且......我不愿意去胡乱怀疑柳姐姐的堂兄。我甚至在心里告诉自己,你与此案绝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柳永元也是轻叹一声。
“其实当时我已经准备告辞。”魏长乐道:“但嫂子却很热心请我登府做客,我当时甚至没有犹豫,立刻答应。那时候我知道,我遵从了内心,还是对你存有疑心。我登门做客,也许不是希望找到真凶,恰恰相反,我是希望见到你之后,能证明你确实与此案无关。”
“所以你在我身上也闻到了熟悉的药材味?”
魏长乐点头道:“不错。你自己没察觉,但我却清晰记得。你是太医,身上散发药材味并不奇怪,但与嫂子身上味道一样,又与当夜袖箭刺客一样的味道,那就有些奇怪了。如果我没有猜错,最近一段时间你应该在亲手制作某种药物,嫂子也在旁帮忙,所以你们身上沾染了同样的气味。”
“她难得去一次布庄,你却又忙里偷闲刚好在布庄,机缘巧合......!”柳永元竟然大笑起来,“如此说来,这是老天要帮你!”
魏长乐摇头道:“我从不相信老天能帮什么。”
“这倒不假。”柳永元正色道:“如果不是你机敏过人,发现了如此巨大的破绽,而且时刻保持警觉,你也不会追查到我的府里。”
“你提及金佛案,并没有错。”魏长乐诚恳道:“如果你丝毫不提及,我对你的怀疑也许会加深。”
柳永元笑道:“你怀疑到我,所以故意透露监察院的情报,声称你们正在暗中调查神都的匠人,就是给我设圈套?”
“我只有两天期限,虽然我并不希望你就是幕后真凶,但我不想错过任何机会。”魏长乐诚恳道:“所以我只能试探一下,你可以说我是死马当活马医。”
角落里的夜侯下笔如飞,自然是经过训练。
“我终究还是小看了你。”柳永元苦笑道:“其实我当时怀疑过,你是否在给我设圈套?但我确实没想到,当时你就已经怀疑上我。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你怀疑我的理由。我露出那么大的破绽,竟然丝毫不知,这是我的愚蠢,落得这个下场,理所当然。”
魏长乐凝视柳永元眼睛,道:“你易容成定西伯赵婆准,雇佣夜六道追杀西夜使者泰莱,可见你行事极其谨慎,要切断任何线索。那么我透露正在追查制作金佛的匠人,以你的谨慎,即使冒风险,当然也会彻底切断这条线。”
“机心过人,洞悉人心!”柳永元确实赞叹道:“魏长乐,你在云州能干出那么大的事,果然不是偶然!”
“其实你还有一个极大的破绽。”魏长乐微笑道:“你心里应该清楚是什么。”
柳永元嘴角带笑,反问道:“我想请教,还有什么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