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萧延年拦下,阿磐在心里只想过一种结果。
有过前车之鉴,她笃定萧延年不会叫这个孩子生下来。
谁又能知道在这南国的山谷,他肯说出这样的话来。
眼泪一滑,从眼尾骨碌一下滚了下来,滚下了脸颊,吧嗒一下滚进了毡毯,再沿着毡毯洇进了那厚厚的兰草里。
她不由地想,萧延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那只手从她的小腹经由腰身,到底握住了她的胸脯,口中的叹息正昭示着他那深不见底的痛苦,“阿磐......”
夜色里那人的手可真凉啊,好似沾了入了秋的白露,叫她忍不住一凛,抬手要去拦他。
然腕间的袍带还拽于那人手中,余下的一大截被那人一下又一下地挽在了自己的掌心,他低低说话,“不动。”
是了,那人若想要她,谁又能拦下呢?
阿磐认命地闭紧眸子,眼泪不争气地滚下来。
她早该知道,早在他箭伤一愈,便无人能拦。
那绵软的胸脯被那人握在掌心,那微微鼓起的小腹也仍在那人另一只掌心之下。
那肌肤相接之处,由初时的凉,慢慢地就生了热。
他只是握着,在她耳边低低叹息,“总觉得以后,这里会有我的孩子。”
阿磐睁眸咽泪,没有答他。
她不答,那人也并不强求。
强求什么呢,有还是没有,到底都是他自己说了算。
譬如现在,就在这月华之下,就在这兰草榻上,他若想要,无人能拦。
他的叹声真叫人心酸啊,他说,“阿磐,我悔了。”
这岑寂的夜里仍旧远远地响着山鸮的哀叫,在那哗然鸣响的溪流声与这荜拨烧着的柴火声里,阿磐竟听出那人声腔微微咽着。
她忍不住轻声去问,“主人悔的是什么?”
那人兀自一叹,“后悔把你送出去。”
眸中眼泪噙着,滚着,团团打着转儿,她记得自己最初多想留在那人身边啊。
一个贪求安稳的人,曾跪伏在地,曾抱着他的腿求他不要送自己去做一把刀。
那时候的萧延年真是狠心啊。
脸颊一凉,有水滴落到了她的脸畔,她确信此时的自己眸中的泪还不曾淌下来。
听那人说,“你父亲叛变前,曾把你许给了我......我从前,原是要娶你为后的。”
心里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将阿磐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
萧延年自十五南面称尊,这十五年历经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八面受敌,危急存亡。
必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也趟着无数人的血一步步走过来的。
敌人的,亲族的,什么人的血都有。
人已在这高位之上,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杀人,杀个干净,便能活得清净。
他从前也曾仁慈过吧,也许从前也曾对她的父亲仁慈,因了这份仁慈,才落了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她不知道,但大抵是这样吧。
一时间茫然回不过神来,心里原有那么多的话,原有那么多的困惑,却全都凝在腹中辗转,到底全都辗转成了一声轻叹。
这造化弄人,祸福无常的命运啊。
篝火的光焰渐渐矮了下去,默了许久,再也无人说话,只是那陌生的水滴还一串串地往她脸畔上滴。
阿磐喃喃问道,“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那人掰过她的脸来,就在这月色与火光里与她四目相望。
火光把那双眸子照亮,映出了水光破碎的模样。
是,那人眼里亦是水光盈盈。
那水光里夹杂了多少情绪啊,怎么辨也都辨不分明。
只听得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心口窜出来,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击得粉碎,碎成齑粉。
“一个亡国奴。”
他说。
这沉重压抑的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也不知怎么就叫她霍然滚下了泪来。
谁又不是亡国奴呢?
真听不得这三个字啊。
那么要强的人,怎么就用这三个字来给自己盖棺定论了呢。
可她却没有什么可用来宽慰萧延年的,好半晌过去,却唯有轻轻的一句,不愿再烦扰到他,“总会好的。”
可以后到底会不会好,谁又说得准呢?
这天下匈匈,兵戈扰攘,人啊,人就似这乱世里的蜉蝣,活着都已十分不易,谁又说得准以后的事呢?
她的玉璧到底被要了回去,木兰枝也到底被那人丢进了火堆。
这一夜过去,到底是回了田庄。
回了田庄,那人依旧还要待她好。
这三个月来他是什么样儿的,如今就仍旧还是什么样,好似这才是他,原先那个阴沉可怖的门主似是被夺舍了。
可阿磐泄了气,就再装不回去了。
灰狼还能变成从前的灰狼,小兔却装不成从前的小兔了。
人有盼头的时候怎么都好,能屈能伸,不挠不折,做出一副奴颜婢膝,曲意迎合的模样不是难事,甚至轻而易举。
然那些她以为的天衣无缝,不过是班门弄斧,雕虫小技,如那人所说,“一个透明的人”,那还装什么呢?
这十余年他见惯刀剑,历经风霜,玩弄权术的,三教九流的,他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
因此,十九岁的阿磐在他眼里,哪有什么心思可藏?
还记得那人先前曾说,“我亲自教你,偏你最不成器。”
她知道自己不成器,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便是眼下,也只能成日地躺在榻上,趴在窗口,什么事儿都做不了。
只当这余生便是为了这个孩子而活,不藏了,也不必再装成那懵懂无知的模样了。
人啊,人也郁郁的不怎么爱说话了。
总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什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最多抱着那只小狗,由着那只小狗进进出出地陪着。
真希望有一日门前那条两旁都是稻禾的路,有朝一日能响起马蹄声来啊。
是什么人也好,陆商也好,中山人也好,提剑拿刀的魏人也好。
总之,总要有人来啊。
可那人说,“你不必等,他不会来。”
是了,她盼着有马蹄声来,盼着那骑马的人是谢玄而已。
可已经十月了,从五月等到十月,要来早就来了。
谢玄大抵是不会再来了。
可听了这样的话,仍旧心里发酸。
但她的心酸不敢叫萧延年察觉,怃然垂眸,也只有暗暗的一叹。
罢了。
面粉到底是买回来了,只是那些记号乱七八糟,再没有画下来的必要了。
罢了。
闲时,萧延年仍旧拉她上山,也仍旧带她下水。另一片湖里开满莲花,他便命底下人又造了一条乌篷船。
阿磐恹恹地不想动,那人定要拉她来。
他说,“你得出门透气。”
也是,她不透气,孩子到底也要透气。
他还说,“多走,好生。”
是了,他是门主,懂得许多。
为了孩子,全都由了那人。
这乌篷船大,内里备好了软被和帛枕,还贴心地铺了一层厚厚的茵褥。
南国的莲花可真美啊,粉白白的一片,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却不妖。那接天的莲叶不蔓不枝,不见尽头。
人在船中,船在花里,真想就这么做一场永远都不必再醒过来的梦啊。
乌篷船在荷塘里飘荡,荡得人慢慢就睡过去了。
那人算是君子,知她有孕,并不碰她。
顶多非要搂她睡觉,她也早都习惯了。
只是那只曾被谢玄劈了一剑的手,常覆于她那慢慢隆起的肚子,轻轻地抚着,许久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