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也不曾想过,东壁这口为她掘出来的汤泉,如今竟成了逃不开的牢笼啊。
死死撑着,也还是呛出了满眼的泪。
她想,就连萧延年也从不曾这般待过她。
一双长睫翕动着,眼泪哗啦啦地滚着,
外头脚步声疾疾赶来,少顷听见谢允立在正堂禀,“主君,老先生与将军们已经候着了。赵国军情紧急,都等主君拿主意。”
哦,是因了赵国军情紧急,因而那人才提前离开宫宴,然他回西宫时又早,大抵赵国的军务还不曾处理完。
那人缓缓脱身,打算先走,总算把帷幔扯开,松了她被迫吊起的手,却又命她,“待在泉中,不要出来。”
阿磐憋了一肚子的气,这股气从上了马车开始就没有消过,直到适才,适才的事,叫她愈发地堵。
额间的木兰早就被这汤泉水泡没了,一双远山眉倒竖着,问他,“为什么?”
那人也一肚子的气,那人肚子里的气也不比她少,他说,“洗个干净。”
真叫人生气啊!
怎么,嫌她说中山君好,嫌她要嫁中山君,嫌她不干净了吗?
她鼓着眼泪,“大人去娶干净的!”
那人眸中猩红,胸口起伏,再紧急的军务也不管了,扭头朝外命道,“远远候着!”
谢允片刻后应了,应了便退了下去。
这大明台复又静了下来,一点儿的人声也无。
阿磐切齿咬牙,“西太后十分惦念那一把月下的松子,大人若娶,她必十分高兴。”
说完西太后,又说起云姜。
自然得说云姜,二公子的生母啊,如此重要的人怎能不提呢?
因而她说,“哦,还有姐姐,姐姐也许还没断气呢!大人赶紧命人去宫中救治,也许还来得及!”
“大人救活了姐姐,明媒正娶。大公子去姓,二公子名正言顺地来做嫡长子,皆大欢喜啊!”
去他的王父,也去他的故人之女。
那人大抵这辈子也没有生过这么多的气,他缓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一把将她摁在地上,胯在腰间,锁住双腕,扼住下颌,再一次堵住了她的喉腔。
适才的眼泪还没有咽下去,这一回又呛出了许多。
呛得眼眶通红,呛得人喘不过气,几乎晕厥过去。
那人这才大发善心,把她松开。
缓了一口气,到底问的还是一样的话,“还嫁吗?”
阿磐咳了许久,眼泪也掉了许久,心口酸得不能忍,她说,“嫁啊。”
那人问,“嫁谁?”
嫁魏王父,还是中山君。
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嫁旁人,可这时候,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嫁大人啊。
喉咙火辣辣的疼,一肚子的委屈无处排解,因而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说不出。
却又不愿服输。
阿磐抹了眼泪,“嫁中山君,他还要娶我为王后呢。”
东壁夫人再好,还能有王后好?
那人恍惚了一下,“王后?”
他该知道萧延年说的不是假话。
中山虽不在了,做不了中山的王后,不还有赵国吗?
赵武王不曾娶妻,照样能立她为后。
谢玄该知道的。
长平一别前,萧延年还紧紧地攥紧了她的裙袍不肯松手。
正因了知道,因而此刻才神思恍惚吧。
他怔怔地说,“你想做王后,孤便做魏王。”
他做了魏王,她也仍旧是王后。
可谁家大王会这样待王后呢?
阿磐咽泪摇头,“不。”
那人好一会儿再没说话,折腾了这一整天,大抵累坏了,大抵也再没什么法子了。
自顾自出了汤泉,那颀长的腿把泉水带得哗啦作响,长长地出来一口气,到底没再折腾她,只道,“那你去。”
阿磐茫然抬头,“大人愿放我走?”
他没有说愿是不愿,却自顾自道,“孤会把谢砚送人。”
阿磐心头咯噔一声,“送给谁?”
那人已经平静了下来,“削去姓氏,随便送谁。你做你的王后,他做他的村夫。”
阿磐心头荡然一空。
一双手在袍袖中紧紧地攥着,绞着,指甲掐进了掌心也浑然不觉。
半张身子都在汤泉外头,凉透的衣袍还贴在身上,适才没有察觉凉意,因了这话,才兀然觉出了冷来。
他是孩子生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谢砚是她的心头肉啊,她死也不会送人。
假若真的要走,也必定带着谢砚一起走。
至如今,谢砚已成了她与谢玄唯一的牵绊。她想,决不能让谢玄以为拿住谢砚,就拿住了她的命脉。
心里再怎么不平,再怎么生气,也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寻常模样来,“既是大人的孩子,随大人送谁。”
她强颜欢笑,“没有孩子拖累,倒也方便许多。”
那人定定地立着,立了好一会儿。
那绯色的长袍兀自滴答着水,因了整个大明台都没什么人,周遭都十分静得好似一个活物都没有,因而这滴答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似滴在心头。
那人定定地问她,“阿磐,你爱过孤吗?”
他平和地问话,立在那里仍旧似流风回雪。
这一日怒不可遏的人,失去风度的人仿佛从也不是他。
爱过啊,怎么没有爱过。
爱过了骨子里,也刻进了血脉了啊。
可她不肯说。
这时候怎么也说不出口啊。
她闭口不言,那人也不强求,只兀自道,“孤从不见你吃味。”
怎么不曾吃味呢?
她吃的一点儿都不比他少啊。
她不说,他便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那人笑叹了一声,“孤卧不安席的时候,从不曾听见你叫孤的名字,连个‘大人’也没有。然,孤时常听你叫起萧延年来。”
是啊,他不说,她也一点儿都不知道。
素日把什么都埋在心里的人,便是一句不提,怎么就会不在意呢?
愈埋愈多,愈压愈重,总有一刻全部都要爆发出来。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整个人似支离破碎,“孤不去赵国,你就不会再回来,孤知道。”
阿磐垂着眸子,“大人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爱重阿磐。”
那人恍然一怔,默了许久才道,“是吗?”
也许是罢。
她问,“魏营被烧尽的那夜,大人不也与姐姐一夜欢好吗?”
那人定在原地,看起来心绪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才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他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