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小小的人儿只是哄着那大放悲声的老者,“阿翁,阿翁不哭.......”
小手抹满了泪,他也不去管,只要阿翁哭,他便不停地去擦,去拭。
老者便愈发悲怆得不能自抑,那双苍老如松枝的手抱住那小小的人儿,声腔哽咽,“阿翁不哭........”
谢砚叫他“阿翁”,他也欣然受了。一辈子也没有娶妻生子的人,他在六十耳顺的年纪,有稚子叫他“阿翁”,他怎会不声泪俱下呢。
稚子总是最能共情的。
老者哭,稚子便也跟着哭。
他未必知道因何而哭,可那老者的声腔,闻者谁不伤心落泪呢?
小小的人儿被老者圈在怀里,那双极似他父亲的眼睛望着香案正中,他问老者,“阿翁,那是谁?”
老者失声哀泣,“那是.......那是大公子的亲阿翁啊!”
找到了亲阿翁,也就找到了根,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来处。
这世间诸人,谁不愿找到来处,做一个有根可寻,有家可安的人呢?
稚子不怕那高高燃起的长明灯,他也不怕那一排排黑压压的牌位,小小的脑袋定定地望着,转过头时眼泪也滚着豆大的泪,“阿........阿翁.......”
不知他此刻口中唤的,是崔若愚,还是那案上的人。
谢密从莫娘怀中挣脱,莫娘便由他到了殿内,由着他伸着小手,蹒跚摇晃地往前走。只是隔着一步的距离弯腰紧跟着,一双手臂向前张开护着,压着声低低叫道,“二公子.......”
不敢高声语,唯恐惊了这殿里的人。
那摇摇摆摆的小人儿像小鸭一样走路,走得歪歪扭扭。
他大抵也不知道老者在哭什么,大抵也一样不知道那宽宽长长的香案上供奉的到底是什么,可谢砚去了,他便也就跟着去了。
谢砚叫“阿翁”,谢密便也叫“阿翁”。
他们叫“阿翁”,原也都没有什么错。
老者伏地痛哭,“大王临终托孤,阿翁功德圆满,死也........死也无憾了!大王在天之灵,看一眼这好儿孙吧!”
哭得阿磐心中怆然。
你瞧那清瘦苍老的背影逆在光中,与那朝气蓬蓬的幼子依偎在一处,也不知怎么,不知是因了自己天生心思敏感,还是因了将将生子所致,还是被那老者的家国情怀君臣道义感怀。
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仰起头来看谢玄,见谢玄泪光翻涌,迟迟也没有上前。
他可也会近乡情怯?
在这一刻,这曾家破人亡而后终究站在了权力之巅的人,他会想什么呢?
他是否会想起从前的故宫禾黍,莼鲈之思?(故宫禾黍,意为怀念祖国的情思)
去岁来时,他还隐姓埋名不能声张,如今终于在万人簇拥之下,正大光明地跨进故城,迈进宗庙,他又会在想什么呢?
来时的路荆棘满途,有多难走,她跟在谢玄身边,岂会不知,岂会不懂。
有的人绵里藏针,借刀杀人。
有的人明火执仗,横行不法。
哪一日不是生死存亡,又哪一日不是明枪暗箭。
他行走于权力之巅,也就走在修罗场最凶险的境地。
她都知道。
她也一样是亡国奴,也一样能体会到这师生二人曾经的苦难与此刻的悲喜交集。
过去那些不快的旧事,不管是掷在额上的角觞也好,朝她扑来的恶犬也罢,是要撕开她面纱的叔父舅母也罢,还是那一次次绵里藏针的“夏桀妺喜”,如今兀然冰消雪释。
没有直言死谏的崔若愚,就不会有今日重回大晋宗庙的谢凤玄。
阿磐抬手为谢玄擦去眼泪,“凤玄,去哄哄老先生吧!”
那人怃然,怃然往前行去。
他的宽袍大袖垂着,与冕珠,与他的华发一同沐着故都五月的万丈霞光。
这霞光越过众人打进殿里,也打进了香案前的那一老两小身上。
是啊,要哄一哄老先生。
为他尽心尽力,倾去一生最好的年华,执鞭坠镫,转战千里。到如今白发耄耋,垂垂老矣,已有这么多年了。
那人于这万丈霞光之中跪在他的列祖列宗面前,也跪在了他的恩师崔若愚的面前。
半张脸在光中,半张脸隐在暗处,益发显得他端凝威重。
那人神色悲戚,他抱起拳来,朝着那老者深深一拜。
他说,“先生保重身子,再受凤玄一拜。”
崔若愚眼含热泪,搀那人起身,继而是长长的一叹,“凤玄啊——老夫,怎受得起啊!”
凤玄啊。
唉。
凤玄啊。
这短短的三个字,其中又有多少道不尽也说不出口的辛酸呢?
那人肃然,“先生劳苦功高,是师是父,怎受不起。”
崔若愚泪眼婆娑,长长一叹,“老夫这一辈子,什么都值了啊。”
谢砚谢密还在一旁,那人回头朝她伸出手来,宽大的袍袖垂下,拖到这宗庙大殿的白玉砖上,那人温柔地说话,“阿磐,带挽儿来。”
从乳娘怀中接来襁褓中的谢挽,不必去问为什么,干什么,谢玄要她上前,她便应声上前。
大殿寂静,殿外无一人声张,她的裙袍在白玉砖上拖出细沙沙的声响,到了那师生二人,祖孙四人跟前。
到了跟前,那人如青铜般铸造的手还依旧朝她张开。
阿磐本能地就把柔荑交到了那人掌心,就由那人拉着,跪于一旁。
与他一同伏地,朝着他祖辈深深叩拜,“不孝子孙谢玄,今日携妻子儿女,叩拜先祖,也祭告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