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拓拔月的逼视下,李敬芳缓缓开口:“随你怎么说,你赢了,所以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下一瞬,她目光落在拓拔月腿上:“让我猜猜你擒我来是要作甚?是想杀我吗?”
拓拔月已被李敬芳气到了,备好的话一句也不想说,只抬首轻哼一声。
旋即,李敬芳眯起眼盯住拓拔月,似要洞穿她的骄傲与软弱。
旋后,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恨意:“你可知,我和阿妹本已家破人亡,如浮萍般无依无靠。我们被迫嫁给了沮渠兄弟,只想着能苟活下去。可你呢?你一来就夺了妹妹的后位,凭什么?凭你是霸王的妹妹?”
霸王?拓拔月一怔。
旋又明白过来,李敬芳说的是拓跋焘。
“你方才说你家破人亡,那么,我且问你,”见李敬芳脑子不清楚,拓拔月试图引导她,“你可知,你的家国为何会灭于沮渠氏之手?”
李敬芳嗤之以鼻:“他们使诈。”
“不,你说错了,是因为,这是乱世,四分五裂的乱世!”
“废话,这还用你说?”
“那么,你再想,倘若寰宇天下,不再四分五裂,那又如何?还会有家破人亡,千金公主身不由己的惨剧?”
拓拔月见李敬芳眉心一跳,似为所动,语气更是沉重:“亡国之痛,如寒冰刺骨,我明白。但我想问你,你知道什么是贫穷,什么是饥饿吗?”
她苦笑道:“你不知道!你素来锦衣玉食之中,何曾真正体会过饥饿滋味?什么是空肠辘辘,什么是日夜煎熬,你不知道?”
“我……”李敬芳想说什么,但话又哽在喉头。
“你曾嘲笑我头秃,可你怎会知道,我从小就吃不饱,气血又怎能不亏!”拓拔月自嘲道,“我说这些并非想跟你比,我俩谁更苦,只是想跟你说,世间女子本就不易,你犯不着把我视为仇雠。”
这话说得李敬芳眸中一黯。
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也并非没有道理。可自己,已是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去去管他人怎么想。
死,想到这个字眼,李敬芳喉头一甜,是一种腥甜。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反倒从容许多,冲拓拔月笑了笑:“你方才的意思是,想和我交朋友?”
“也可以这么说。”拓拔月颔首。
当然,她是想问敦煌宝藏的下落。
“那你答应我这个朋友一件事吧?”李敬芳笑容里带着一丝凄楚,“我死之后,把我埋在阿姊的身边。”
“你说的是,长乐公主?”
“是啊,九泉之下,我与阿姊作伴,彼此都不寂……”
一语未毕,李敬芳口中鲜血已喷了出来。腹中绞痛难忍,她再也撑持不住,委顿在地。
正在这时,沮渠牧犍疾步而入,却又略带着踌躇。
拓拔月心知,李敬芳事先服了毒药,倏然间于心不忍,不想再问话,遂对沮渠牧犍道:“你进来吧,好好道个别。”
沮渠牧犍方才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把她搂在怀里。
“不要让……我……失……望……”她虚着眼,软绵绵的一拳,打在沮渠牧犍胸口,全然没了气力。
良久,沮渠牧犍含着泪,把她半睁的眼皮往下一抹,怆然道:“死了。”
李敬芳的临终遗言,煞是奇怪,但拓拔月并没多问,只皱眉责备道:“早就叫你过来,你在作甚?”
“我……我不敢……怕你生气……”他垂下头。
呵,这理由鬼都不信。
拓拔月冷着脸,吩咐道:“她说,要和你阿姊葬在一起,你速速去办吧!”
十月初一日,魏主携沮渠宗室及官民百工,回返平城。
一眼望去,趱行于瀚海中的仪仗队,和那大辂后的数万军民,竟都节奏如一,分毫不乱,在横无际涯的沙漠里,默然向东。
在这三万多户迁民中,原河西国的文武大臣,都去了十之八九,留在本地的,多是如刘昞一般的耆老。
细雨如丝,轻轻地拂掠在长柄圆顶、缘垂流苏的伞盖上。
“年轻人,到底还是在乎仕途经济的嘛。”
斜坐榻上,拓跋焘擘帘瞧了瞧车外的风景人阵,又转首看了看花名册,脸上自有一派洋洋的笑意。
崔浩从旁侍奉,也每每颔首笑言。
实则,河西士人入仕于大魏,最为欢喜的人,只怕还不是拓跋焘。
谁都知道,河西士人,多来自中原腹地。
昔年,陶翁笔下的桃源中人,是自绝于世,不知魏晋之民,不值一效。
而眼前这些避乱的世家大族,则像是移栽的繁树茂叶,在时光的淬炼下益发壮大根深。
日升月恒,沧桑百年。他们迁往平城,自然也将融为一炉的两地文化,尽数传至大魏。
如此一来,大魏要想争夺正朔之名,应该更为容易。
刘宋……
不知为何,口中念起这两个字来,崔浩心底会涌出一股涩意。
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正朔”二字,于他而言有何种意义。
出发之前,武威公主已将她对河西诸臣的秉性品貌,都一一详述过。
彼时,崔浩特意记下了十余人的名姓,只待日后一一栽培莳育。他知道,皇帝表面上说要任用河西士族,实则他真正赏识的,是有一技之长,或是头脑灵便的武夫。
比如,当年的毛修之,今日的伊馛。
便在姑臧城的最后一夜,拓跋焘置酒宴宾,着伊馛表演“曳牛”的把戏,以侑宴欢。
那日,伊馛拖牛倒行,居然能赶上奔马之速,实在是令人啧啧称奇。
拓跋焘看得抚掌大笑,又多喝了几盅,醺醺然扬赞道:“崔司徒智略有余,朕早已心悦诚服。却未料,伊馛不过一弓马之士,竟能拥有与崔司徒同样的见地,实在是令朕惊诧万分。”
闻言,崔浩一边奉承,一边掉书袋:“《吕氏春秋》曾云,‘使乌获疾引牛尾,尾绝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竖子引棬竖,而牛恣所以之,顺也。’臣想说的是,疾引牛尾与拖牛倒行,同样有悖于牛的天性,可想伊将军的能耐之大!”
接着,崔浩又道:“何必读书才做学问?前汉的卫、霍二人便是例子!”
话虽如此说,私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说伊馛赋性忠谨、力大逾牛倒是不假,但此人之见地,又如何能与他这出身清贵、智慧圆妙的才士相较?谁一辈子还没个押上宝的时候呢?
腐草之萤,竟欲与日月争辉?崔浩轻轻摆首,面上闪过一丝不为人所察的轻鄙之色。
当然,他是个善于掩藏心思的人,否则也不能伴君于前,却无甚疏漏之处。譬如晚宴那日。
再比如眼下,上一瞬,他犹在思虑着“正朔”之事;但又在须臾之间,亦能迅然抽离,与人君说起穆寿渎职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