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拓跋健被委任为抚军大将军,负责督率各路军马。下一月,沮渠无讳久攻张掖无果,又撤至临松驻守。思及太子妃临盆在即,不宜大动兵戈,拓跋焘只下诏书告谕沮渠无讳,莫要不识时务。
六月下旬,闾恩如期诞下皇嗣。
密盛的绒发,红润的肤泽,无一不是宣示着乳儿的康健体魄。拓跋焘如愿以偿地做了皇爷爷,自是喜悦无极,忙取崔浩之意,给孙儿取名为“濬”,又大赦天下,改元为太平真君。
定此国号,是因他受了符篆之后,益发崇信道教,以为佛教为西戎虚诞之说,为世费害之学。
当初,寇谦之曾以《神书》为据,说他的使命便是“辅佐北方太平真君”。由此,崔浩自是荣宠无边,而不愿入宫为官的寇谦之,也无疑是大魏的无冕之王。
按寇谦之的话说,五斗米道的称法,实难登大雅之堂,而经他改良后的天师道,容纳着世间大道、人寰公义,堪为大魏之国教。
对此,拓跋明月不置可否。
与其兄不同,在她心底并无儒道佛的区别,凡能修心养性之说,皆可深纳。只是,她也知道,崇道抑佛的背后,自有他阿干的一番用心。
闾恩妊娠之时,拓跋明月时常与她一道去窦太后跟前服侍、闲话。
此举,一是为了振作窦太后的生气——太医已预测她药石罔效时日无多,但凡病人,须有个盼头,才能有健旺的求生欲;二是拓跋明月想向太后求一道懿旨。
想来,遂了心愿之后,窦太后便已全无遗憾,故此改元不过两月,她便撒手人寰含笑而逝了。
在此之前,拓跋明月已取得了那道懿旨,留待日后之用。
太后的丧礼,办得隆重而体面,皇室宗亲、达官显贵皆入京祭拜。
他们虽对这保姆出身的太后不甚在意,但却不敢违逆圣意。不过,新兴王拓跋俊却是个拗人,侍从们好容易把他请去了灵堂,他却很不配合,不仅酩酊大醉、半醒半寐,还险些呕上一地。
拓跋焘脸色铁青,指了指殿外的大水缸。
宗爱、赵倪会过意来,忙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哗——
一桶水淋漓而下,拓跋俊被冷得一个激灵。
天威在前,拓跋俊蓦地清醒过来,颤颤的伏跪在地,连声告罪。
拓跋焘恨声训斥他一通,移时才让小黄门拿套素服给他,按在地上给灵柩磕头。
这个拓跋俊,是拓跋焘最小的弟弟,早在泰常七年时就封了镇东大将军,后又封爵为王。
拓跋俊一贯奢侈贪货、嗜酒好色,念其擅于骑射、才具不凡,拓跋焘也不忍怪责于他,只要他不做太出格的事,自己也乐得做个瞽目之人。
不过,凡事皆不可逾界。
前两年,拓跋俊强抢民女,其母溺爱成性,竟为之犯下一桩命案。纸包不住火,古弼将此事奏报上来,誓要匡正皇室邪风。折腾两月下来,拓跋焘怒气愈炽,赐了一条白绫给她。
自此以后,拓跋俊难得的沉默了许久,但拓跋焘也知他心里有气,终有一日要爆发出来。果然,借着丧事造次,便是他发泄愤怒的方式。维护太后的尊严,也是在宣示天威,对于拓跋俊,不惩不行。
…………
雪后初霁,春梅怒绽,灼灼地燃在碧瓦飞甍之外,红红白白的煞是好看。
为敦宗亲之义,自道武帝以来,便时常在元月中,择一吉日诏引诸王子弟入宴。至于太平真君二年,拓跋焘在位已逾廿载,是以岁末前便发诏请诸王公主回宫,一聚天伦之乐。
室内,炭火燃得正旺,自有一派融融春意。各方呈送来的特色物产,苑囿里的珍鸟奇兽,尽数列陈席上,琅琅在目,异香扑鼻。五方殊俗之曲、《真人代歌》也一一奏彻,洋洋于耳。
内宴之上,宗室间唯以兄弟齿列,依序而坐。
皇帝以下,乐平王拓跋丕坐在上首。安定王拓跋弥、乐安王拓跋范、永昌王拓跋健、建宁王拓跋崇、新兴公拓跋俊,和阳翟公主、始平公主、武威公主,则分坐两侧,以性而别。
至于诸王公主的王妃驸马,也在邀请之列,大多随伴在旁。
《真人代歌》里,上叙祖宗开基所由,下及君臣废兴之迹,约有一百五十章之多,奏至高潮处,拓跋健不禁高声唱和起来。拓跋明月亦离席执酒,且唱且祝。
拓跋健因见她唱至忘情之时,行路有些蹒跚,心底暗暗难过起来,三两步上前去,有意搀她一把,一起向长兄敬酒。拓跋焘着一袭黄袍,呲牙一笑,摸摸这个又抱抱那个,用他们三人才能听清的声音,低声道:“阿干能统一北方,你二人出力不少。何其有幸。”
纵他不说,他俩也知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当下只以“本分”之意来回应。
他俩起了这个头,拓跋焘的御座前自然寂寞不了。拓跋丕当先而出,说了些虚文套话,再是恭声道:“臣弟一愿我大魏金瓯永固、国泰民安,二祝我阿干福泽绵长、开疆拓土。”
拓跋焘叹息道:“也不算尽善尽美。沮渠无讳那几个腌臜货,着实令人生气。”
“至尊多虑啦!眼下,那些麻烦不都解决了嘛。”
“也是。沮渠无讳那厮终于投诚了;秃发保周也自杀了,脑袋都传给了朕,”拓跋焘含笑望了拓跋健一眼,“解决了就好。”
拓跋健已然归座,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见状只报以一笑,默默饮酪。
“五弟确是良将功臣,臣弟反是有些惭愧了。”
拓跋焘摆摆手,道:“二弟为诸王之首,功劳簿上自有你的一笔。切莫妄自菲薄啊!”
等到拓跋俊敬酒之时,拓跋焘有意多睃了他一眼,道:“阿奴,你今日是否穿得太少了。”
迨今,拓跋鲜卑人在朝堂之上,亦未如汉人一般,穿正冠朝服褒衣博带,而是以往的齐膝大袖衣、裤褶。殿中虽然暖热,但拓跋俊穿得格外单薄,颇为惹人注目。
闻言,拓跋俊嘻嘻笑道:“上次,阿干赐臣弟以新衣,令臣弟感佩不已。故此,臣弟私心里琢磨着,再来向阿干讨几件新衣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