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儿和皓儿成亲后,馆子里的事就全都交给了他们去打理,一眨眼又是十年过去,两人已经育有一儿一女,将日子过得十分红火。
有了儿孙环绕膝下,进忠和嬿婉二人的日子更如寻常夫妻般自在。
只是有一点不好,人老了,身子也越发孱弱。
进忠倒还好些,毕竟太监没了烦恼根,本就比寻常男子要活得久些。可嬿婉确实不大好,这几年常常患病,杭州城的大夫几乎要将卫府的门槛给踏破了。
阳春三月,杭州烟雨连绵的天气破天荒的有了几日晴天。
原本一整个正月都在卧床的嬿婉突然有了精神头,要趁着这个时节,好好逛一逛杭州城。
进忠本是不肯的,可最终还是在她百般央求下败下阵来。
她谁也没让跟着,只是两个发间花白的老人一同慢悠悠的走在杭州城里。
老了,也瘦削了,没走几步就要停下喘口气。
进忠也不急,在一旁牵着她,脚步一致,跟她一起走走停停。
这几日正巧碰上杭州城的上巳节,街上熙熙攘攘,不少商铺都挂上了花灯。竟与两人第一次出游杭州的场景大差不差。
杭州城还是杭州城,可两人早已迟暮。
她大半头发都已经花白,遍布皱纹的一张脸上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美艳,只剩风烛残年后蕴养出来的几分慈祥。
杭州城很大,这一日,两人几乎将曾经携手走过无数次的地方都走遍了。
他们来到了那条两人曾经藏身诉情的巷子,昏黄的残阳将两人略显佝偻的身影映照得很长。
“进忠,还记得此处吗?”
“奴才当然记得,那年您还说‘进忠,别怕,日后我们一定会再来的,届时咱们就真正以夫妻的身份活在这......’奴才,哪里敢忘......”
竟是与当年所说分毫不差。
听见他又以奴才自称,嬿婉蹙眉。
“你又来了。”
“突然想起,这才......夫人莫怪。”
他垂眸看着她,柔和的笑里掺杂着些许泪意。
早在前几日,大夫就同他说过,嬿婉的身子快不成了,她今日突然来了精神,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人总是要死的,他不意外。
但他不会让他的令主儿一个人孤零零的走。
“你啊,整日笑嘻嘻的,心事比谁都多,时辰差不多了,咱们也去放灯吧......”
上巳节,杭州城的人们会在河边放灯,祈求那些尘世最寻常不过的东西。
进忠买了一盏荷花灯,上头带了一条彩色纸笺。
嬿婉提笔,并未写什么,而是画上一只小巧的茉莉花枝,还有盘曲期间的一条小蛇。
她画的颇为吃力,一只手止不住的颤抖,纸笺上最后完成的画作可谓是惨不忍睹。
即便如此,进忠也还是笑意盈盈的看着她,那模样,仿佛要将她的模样牢牢刻进脑海中似的。
荷花灯一放上河面,便顺着水波飘零,不一会儿就融进无数灯光中。
两人寻到一处安静的岸边,坐在一起看着不远处在桥上放孔明灯的人群。
“进忠啊,日后若剩你一个,答应我,别赶着追上来,再过一过着人间的好日子,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像前世般,两个人换一换,换她在暗处瞧着他。
嬿婉什么都知道,静静靠在进忠肩头,眼角不自觉划过一抹泪珠,最后消失在他衣衫上。
进忠猛地一顿,紧接着握紧她的手。
他不禁苦笑一声,那点小心思,被她猜了个透。
“夫人,别丢下我。”
他也起了泪意,话语中带着哽咽。
听见他这样回答,嬿婉轻叹一声。
“你啊,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都没变,听话,别急着来,替我多守一守这人间好风光,多看看念儿和几个孩子,听话......”
她喃喃说着,话语间已经有了困意。
“我自私惯了,临了,你也叫我慷慨一回,你好好的,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夜间凉风渐起,两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嬿婉困了,被他背在背上一步步往家走。
她在他耳边呢喃着,听着令人心碎。
“好,奴才答应您,令主儿,您可千万要等奴才......”
进忠低声回着,脸上早已是两行清泪。
“这辈子你守我,下辈子,换我来守你,咱们......还做夫妻......”
苍老的嗓音渐渐虚弱,她在他背上沉沉睡去。
“好,奴才都听您的,令主儿要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
.......
念儿和皓儿两人放心不下,一早就在门口守着,天色一暗,两人心中更急了,不停在门口踱步。
“爹,娘......”
看见进忠从黑夜里慢慢将人背着,念儿眼里不知觉的泛着泪花。
好几个大夫都回天乏术,爹早早的预备起了丧事。
可定好的棺材,却是两口。
进忠冲两人摇摇头,示意他们别吵,自己一步步将人儿背进了房里。
嬿婉是在夜间咽气的,好在没有什么痛苦,只是像睡着般,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去了,去时脸颊还带着一丝笑意。
卫府整个都挂上了白,在春光融融的日子里显得极为悲怆。
她的冢在杭州城外一处青山上,那处风水极好,是进忠亲自挑的,在旁边还预留了自己的位置。
坟前的空地上还种了一圈茉莉花,他时不时就要过去打理一番,素白的茉莉,开起来比山花还烂漫,还未到坟前就能闻到缕缕清香。
念儿本以为,父亲会就此一蹶不振,却没想到,他还是如平时一般。
非但没有落寞,反而变得更加爱笑,也比平时唠叨,每日逢人说个不停。
只是他更清闲了,有时也会不爱出门,每当这个时候就盯着房里的画像,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要么就是大老远跑到娘那去。
不论发生什么,都要跟娘唠叨个遍。
他又这般形单影只的守着过了十年。
大限将至的那天,他脸上还是挂着笑,手上紧握着两人当年结发留下的青丝。
临终前只吩咐了一句。
“将我同你娘葬在一块儿,别忘了,千万别忘了.......”
满院的哭声里,进忠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他只觉得身子一轻,而后不自觉的往前走。
“进忠,进忠,你来了......”
他一侧目,是十八岁模样的令主儿,身上穿的是他亲自为她挑的一身青衣。
“嬿婉,你,你怎么变年轻了?”
“傻瓜,你也是年轻的模样呀。”
嬿婉盈盈笑着,一直盯着他瞧。
进忠忍不住抬手抚摸脸庞,这才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
“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
“不晚,不晚,不是说好多久我都等你?走吧,咱们该走了......”
嬿婉朝他伸手,两人十指相扣,头也不回的走上了那条路。
杭州城外,青山上,两处孤坟紧紧相依。
“进忠之爱妻,嬿婉之墓。”
“嬿婉之爱夫,进忠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