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思昌脸色难看,他回眸瞧一眼院子外的仆人,又看看云淡风轻的李念。
只一个眼风,管家便扯着周围人都去了院子外面。
邵思昌大马金刀,坐在院中石凳上。
他冷了脸:“***有话直说便是,用不着这般装神弄鬼。”
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坐在那岿然不动,自有一股威严。
见她不说话,微笑着又躺回去,邵思昌冷哼:“***,我邵家也是有功的,我当年为了你们,单枪匹马入城游说,在南方一举破城几十座。如今不过十五年,李家就要卸磨杀驴了么?”
李念挑眉抬眼,看向邵思昌:“……就算卸磨杀驴又如何?邵侯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么?”
邵思昌坐在石凳上,手搭着膝,慢慢收紧。
“邵侯。”李念低低道,“我今日还能在这和你好好说话,你本身就要庆幸几分了。”
“你那么明白,那么聪明,十五年前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你当真看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么?你当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李念深吸一口气,“你真以为,李家人年幼好欺负么?”
邵思昌脸色渐渐阴沉,但他依旧沉默不语。
李念话音带笑,轻声说:“以前,李念觉得,做事情要讲究个正当。骂人打人要有理由,要讲究一个公正公平,要对天下说得清是非黑白。”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悟了。”她摇着自己的躺椅,在阳光下,身上落满斑驳的光影,“我悟了啊!”
她哈哈笑起,手指指着邵思昌,话音陡然凛冽:“这世上只有目的是唯一的。”
“就想一加一等于二。若我只是要二这个结果,便可以有无数的解法。”她目光盯着邵思昌,“我可以六减四,我可以四个一半凑出个二,我甚至还可以把你们都杀了只留下二……”
“哈哈哈!”李念望着他,饶有兴致,“他们唯一的区别不过就是省了多少力气而已。李家要的一直不是一加一等于二,李家要的,只是‘二’这个结果而已。”
“能省事更好,不能省事,换个路径,也是一样。”
条条大路通罗马,没有什么事是必须如何如何的。
“以前,你们以为皇帝要的是邵安和沈谦两个人,互相制约,达到削藩的目的。连我也一度认为,这就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李念慢慢从躺椅上坐起来,她摇头,神情格外肃然:“不是的,不是的啊。”
她一手支着下颚,看着邵思昌,微笑道:“我躺在床上这么久,琢磨了这么长时间,我终于明白他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李念俯身捡起地上的落叶。
“他要的结果只有一个。”手中叶子在她手指尖上转动,“他要的是,集权。”
邵思昌愣了下。
削藩,集权。
一个是手法,一个是目的。
李世费劲心思,组了邵安和沈谦的局,谁人都觉得他是为了削藩。
可是李念一语点破其中玄机。
他哪里是为了什么削藩,只是为了让所有的功臣,归顺李家,让他自己手里的权力,空前强大。
他要的,一直都是集权的结果。
“说实在的,这结果,你们没达成。”李念仰着头,边思索边说,“应该说差点就达成了。若是这次沈谦能拔出萝卜带着泥,多拖几个世家下水,圣上一举削藩成功,那你们就成了。”
“可惜,世上无如果。”她竖起手指,“四个月,你们没动其他人,显然不会是网开一面,而是……没证据。”
邵思昌的神色越发暗沉。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和那个不学无术的李念,在自家的后院里,大树下,以这般姿态对峙。
她像是诉说一件寻常不过的小事,却句句话都戳在邵思昌的神经上。
没错,他找不到证据。
本以为楚阳郡公勾结建安郡公世子这件事,怎么也是板上钉钉。
结果查到最后,居然查出两个人义薄云天的大义来。
而从别的方向,查沈谦往昔做过的那些震惊天下的阴狠之事,比如坑杀俘虏,虐杀降将,却意外查出先皇口谕。
乃是他病重之时,不忍沈家人被天下人误解唾骂,将这些事情承认了,揽回自己身上。
搞的查到最后,没查出他心黑手辣,反而坐实沈谦忠君爱国的样子。
邵思昌知道这其中一定是有人作梗。
“你查沈谦,前面的事情都查不出问题,唯一有机会的便是盐案。盐案没有完全平定,就算有人要为他擦掉尾巴,也还来不及动手。”李念直言,“但是盐乱你又有顾虑……因为邵晓牵连其中。于是眼下的场面就有意思起来。”
“你知道没能一口气拔掉世家,就必然得罪了大半的开国功臣。所以必须想办法趁着沈谦的罪名还没昭告天下,抓紧时间往皇城内安置自己的人,以应对之后世家们联合在一起对你的反扑。”
李念望着他:“没错吧?”
邵思昌的脸白透了。
世家用命打下来的江山,就这么被毫无根基的读书人抢走,这本就有怨言。
之后沈谦下狱,这股没处撒的火,彻底被点燃。
这些本就因为利益而集合在一起的人,时隔十五年,再一次有了共同的敌人。
李念顺着这条路,轻而易举地把他们联合在了一起。
“还得谢谢您,他们对邵家的意见空前高,本来快离散的心,又被拧在一起了”
邵思昌眉头慢慢皱起,看向李念:“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呵!”李念笑了,“看邵侯爷的表情,应该已经洞悉其中玄妙。想想上面这些话,再回到本宫方才说的‘二’上。”
她意有所指,拉长声音,掏心掏肺一般提点他:“侯爷啊,达成集权的方法,既然上一条路没走通,那么现在换一条路,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吧?”
“既然两派没能斗出一个结果,那就把所有人都拧成一股绳子,成为彻底的保皇派,也一样是通向集权之路的最优答案。”
邵思昌的嘴绷成一条直线。
他看着李念,咬着唇角。
“李念。”邵思昌冷声说,“我承认你很厉害,也承认你说的都对。”
他微微点头:“但是,我邵思昌,没做过愧对李家的事情。以前没做过,以后也不会做。”
李念不以为意,笑着点头。
“好。”她道,“那就好。”
她说完,招招手:“怀珍,本宫的绿豆糕还没来么?”
厢房内,柳怀珍端着绿豆糕走上前,当着邵思昌的面,将盘子放下。
她冲着邵思昌颔首微笑:“邵大人,您也在啊?”
那一瞬,邵思昌看着柳怀珍的面庞,惊怒交加。
“你,你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