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靖州那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在朝廷的施压下,犹如一盘散沙的岐阳王残部尽已投降,而叛乱物资也在运回王都的路上了,至此,这个盘踞在北方的心腹大患总算是除干净了,朝野上下人人称快。
首功当然是楚惊澜的,他冒着偌大的危险深入虎穴,不费一兵一卒就取下了邓天贯的首级,免去楚国士兵互相残杀血流成河的场面,这般勇猛果决的行动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实在让人为之钦佩。
在舆论的压力下,皇帝终于决定在这天的朝议上召见楚惊澜。
早晨起来,夜怀央取出在柜子里闲置已久的朝服,并亲自为楚惊澜穿戴整齐,又佩上了朝珠和玉笄等饰物,这才拉开距离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只见那绣着的海水江崖纹的袍摆在眼前晃来晃去,极为刚正尊肃,她忽然有点恍惚——好像还真是第一次见他穿成这样。
楚惊澜瞧她怔在那儿,一手将她揽至胸前一手正了正衣领,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夫君这样好俊。”夜怀央笑眯眯地凑过去,在他侧脸印下一枚甜吻,“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楚惊澜浅声应了,旋即松开手去拿玉笏,忽见她身子摇了摇,连忙又踅身把她搂回了怀中,皱眉道:“不舒服?”
“没有,就是没睡醒。”说着,夜怀央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眉眼间似拢了团薄雾,不甚清醒。
“让她们伺候吧,你再回床上睡一会儿。”
“唔,好。”夜怀央也没有勉强自己,揉着眼睛往内室去了,把剩下的事都交给了婢女。
别人都说嫁人之后要比做姑娘的时候更勤快,每逢朝暾上窗便要起身服侍公婆及夫君,束冠整袖递巾奉粥样样都缺不得,她可完完全全倒过来了,在家里还是夙兴夜寐,结果到了王府就开始犯懒,这不,才为楚惊澜更了衣就困得呵欠连天,稍不注意就往地上栽,月牙在边上看得直叹气。
岚烟阁住着的那位可是早就起来为王爷准备膳食了啊,小姐这样可怎么得了……
月牙正准备进房去劝夜怀央几句,谁知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她又躺下了,整个人蜷在捻银丝缎面锦被里,兀自睡得香甜,手里还攥着一枚翡翠勾玉,像是王爷随身佩戴的那个,可上头系着的丝线怎么断了……
琢磨了片刻,月牙忽然红了脸。
怕是昨儿个夜里王爷发了狠,小姐受不住才给拽断了吧?回到王府半个月以来,这也不是第一件弄坏的玩意儿了,大到玉砚印玺,小到亵衣亵裤,都弄得稀碎,动静不知道有多大,搞得唐侍卫还以为是进了刺客……
想着想着,月牙愈发觉得难为情,迅速替夜怀央掖好被子就出去了。
她这一觉足足睡到了太阳晒屁股,而同一时间的金銮殿上,几派大臣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启禀皇上,微臣认为澜王平叛有功,理当嘉奖。”
“微臣反对,虽说逆贼邓氏之死乃是平定靖州军的关键所在,但澜王此等先斩后奏之举实在令人无法苟同,若各地州府的官员都上行下效,还有何王法可言?”
“李大人所言甚是有理,微臣附议。”
朝堂上的形势正处于白热化,多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个没完,言辞犀利的颇有几个,总能把人噎得面色青白,楚惊澜淡漠地站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任他毁誉加身,自岿然不动,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影响到他。
怪的是皇帝也没什么反应,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隐隐勾起,透着一股阴冷之气。
“皇上,臣有本要奏。”
随着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响起,前方有人缓缓出列,头戴儒冠,身穿绯衣,赫然是御史台举足轻重的人物——御史大夫顾咏。只见他先是弯腰行了个礼,然后垂首揽袖不动,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皇帝发话。
“准奏。”
皇帝嘴唇微张,两个字轻轻落地,殿上众臣顿时屏气凝神,再无议论之声。
顾咏又深施一礼,尔后才握紧了玉笏缓声道:“如今北方边境兵颓将弱,深受夷族侵扰,一直是皇上的心头之患,而澜王久居北地,对其情况极为熟悉,靖州一事又处理得非常妥善,足以说明其能力卓绝,堪为皇上的左膀右臂,故臣认为北境之乱交由他来处理再合适不过,定会为皇上扫除所有忧患。”
他这一开口,竟是连嘉奖之类的套话都略过了,直接要求楚惊澜参政,一时之间四座皆惊,皇帝却是似笑非笑地望了他片刻,眉梢微微一挑,道:“哦?是吗?”
顾咏还未说话,另一个浑厚的声音随即响起:“顾大人这话可是在说北境诸将治军不力、州府吏治不严?”
是岳廷。
顾咏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跳出来,四两拨千斤地说:“岳大人想多了,老夫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罢了,是非自有公断。”
“那我也来说一说事实。”岳廷拂襟出列,苍青色的袍子在身后划开一道弧线,“对付外敌讲究的是上下协作,澜王虽在北地居住多年,却并没有参与过军政之事,此时贸贸然插一脚进来难免会让军心动摇,以为他们不受朝廷信赖,届时非但见不到成效,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认为北境之乱当由其自行解决,朝廷只需提供必要的援助即可。”
“岳大人身为中书之首,文学才望皆令人难以望其项背,如今却说出这种狗屁不通的话,当真教老夫叹为观止。”
顾咏说话是出了名的直,重臣也好,皇亲也罢,向来不留半分面子,岳廷被他这么一讽刺当场就黑了脸,却无法像他这样直白地骂回去,一时气结,竟没了话说。
谢渊见状不经意地皱了皱眉,继而开口道:“顾大人,此乃朝堂之上,你怎可……”
“谢大人莫非也是这样想的?”顾咏转头看向他,老而弥锐的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身躯,“哦,老夫忘了,北境三州之一的渝州正是谢大人族弟的管辖地区……”
言下之意,他是为了利益而发声。
谢渊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却没有立刻反驳他,而是偷偷地瞄了眼皇帝的表情,见他并无异色才道:“顾大人,御史台虽行弹劾纠察之职,可凡事讲究证据,总不能如此乱泼脏水!”
顾咏老神在在地抚了抚胡须,用一种看戏的眼神看着他,顿时令他火冒三丈,可在顾咏没有说话的情况下他再多反驳几句,又显得欲盖弥彰,他只好暂且忍下了这口恶气,心里暗道,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匹夫咬起人来还真凶,只不过站错了边,且看皇帝等会儿怎么收拾他!
说也怪,皇帝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少,但也没看出丝毫怒色,就只是靠在龙椅上看他们唇枪舌剑来往不停,幽深的瞳孔中似乎还隐藏着某种兴奋。
有什么不对。
楚惊澜眼角微微一敛,沉稳地观察着整个局面,面色仍未有一丝波动,就在这时,王坚悠悠道:“臣附议顾御史,澜王智勇超群,若有他从旁协助,定能让皇上省却不少烦忧。”
顾咏的脸色突然凝住了,然而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皇帝居然也同意了。
楚惊澜的心猛地一沉,眼底风云狂涌,似见到无数把利剑逆光而来,直逼其身。
皇帝望着他笑了笑,一如普通人家的兄长那般亲切,声音却犹如三千冰弦弹奏出的曲子,怎么听都带着一股凉意。
“朕便等着皇弟为朕分忧了。”
楚惊澜凝眸远视,薄唇微张,轻吐四字:“臣弟遵旨。”
这场暗潮汹涌的朝议就这样结束了,下朝之后,岳廷来到了御书房。
刚进门,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就晃了他的眼,还有五彩流光夹杂其中,他稍稍抬目,发现皇帝正把玩着一只饕餮纹琉璃杯,式样甚是熟悉,他一时却想不起来,又不敢久看,遂掩下目光上前屈膝行礼。
“臣拜见皇上。”
“唔,岳卿来得正好,舅父方才献了这对杯子来,你也一同来赏赏。”
岳廷不知他话里深浅,于是微微侧目看了王颍一眼,只见他神态沉肃如一泓古井,泛不起半点儿涟漪,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于是岳廷收回了视线,端步上前来到御案边,细细欣赏着那对琉璃杯。
“素闻王大人眼光甚佳,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岳廷本也不是阿谀奉承之人,所以只象征性地夸了两句,岂料王颍忽然发难。
“岳大人眼光却不怎么样,那个裴元舒不还是你的首徒么?”他顿了顿,转头直视着岳廷不疾不徐地吐出一句话,“办事不利,该当何罪?”
岳廷没想到在皇帝面前他也敢越俎代庖,扭头看去,发现皇帝竟也盯着自己,眼神已不再像方才那般轻松随意,似寒霰般阴冷逼人,直教他冷到了骨子里去。
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尽管心生寒意,岳廷却并不慌张,只跪在地上低声请罪道:“是臣教导无方,恳请皇上责罚。”
皇帝抬手虚扶了他一把,口吻又变了:“岳卿切莫如此说,毕竟这一箭双雕之计是你想出来的,就算没有灭了楚惊澜,解决了岐阳王也算是快意,朕岂能罚你这个功臣?”
岳廷不起身,道:“臣有罪,不敢居功。”
“岳大人无须如此,皇上向来赏罚分明,你学生之事不会牵连于你。”王颍淡淡道。
岳廷磕了个头,半边脸隐在御案之下,隐含着细微情绪,“皇上英明睿智,但教不严乃是师之过,学生犯了错误臣自当为其担责,还请皇上降罪于臣。”
皇帝见他这般坚持,一时倒也没出声,只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他,眼中似有几丝极细的精光掠过,如数落在了他的顶戴上。
一片窒人的静默。
岳廷倒也不愧是经历过风浪的老臣子,在这般迫人的视线下依然波澜不惊,不动如山,眉宇之间依稀透出几分痛心和失望,却完全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似已认定自己没有完成皇帝交代的任务便理当受此责难,无怨无尤。
良久,皇帝终于叫他起身,道:“罢了,你退下吧。”
岳廷心头一松,旋即磕头谢恩:“谢皇上,臣回去之后定当三省吾身,严训劣徒。”
从御书房走出来的时候,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岳廷浑身冰凉,背上的汗似乎都凝成了冰渣子,刺得人隐隐发痛。他站在廊前沉默了片刻,抖了抖襟袂然后稳步踏下石阶,如往常一样身躯挺得笔直,可行至半路忽然颇失风度地刹住了步伐。
琉璃杯……那是燕州官窑出产的琉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