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飘来清风,吹得廊下的灯笼响彻不绝。照在地上的光就浮动了起来,如火潮般一波又一波袭来又荡走,却不焯烫,反而是飘着一层凉意的火。
灯笼飘了起来,打向女孩儿的脸。站在长梯上的闻姝立刻垫脚去抱住那和她整个人差不多高的硕大灯笼。她紧张地抱住这个灯笼,心里砰砰跳,想着这是自己好不容易才带过来的最大的,要是掉下去了,这么久的心血就白费了。
灯笼在风中往左边晃去,闻姝不自主地被灯笼带着偏了偏身子。她站在长梯上摇摇欲倒,追逐着灯笼的清黑眼眸中,倒映出一个幼年郎君消瘦的身形来。闻姝怔愣了一下,被余光所见惊住。两相交加,她护好了灯笼,自己身子控不住,一下子从长梯上摔了下去。
眼看下方是张臂要来抱她的张染,闻姝抿唇,心想张染那身子骨,接不住她,反而自己要摔伤吧?她压下心中的惶恐,硬是在快落地时屏着呼吸往旁侧跳跃了一下。张染抱了个空,他的手指只堪堪挨到女孩儿的衣裙角。闻姝噗通往前跌到了青石砖上,身子往外翻了一圈。那架势,简直像是从张染的手中扔出去的。
闻姝坐在地上,两手撑着凉澈的地砖。她对现状很满意,坐在地上半天动不了,还仰起脖颈儿,冲张染露出类似乖巧的眼神来。
张染脸色铁青地放下了手。
她宁可自己摔下去,也不接受他的帮助!
闻姝看他脸色不对劲,表情便更乖了。她心中比较茫然地想到:阿兄不是说我什么都不用说,小表哥看到这廊子里的灯,就知道我待他好,会高兴吗?小哥哥可一点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啊。
榆木疙瘩闻姝,自来不理解张染那些千回百转难讨好的心事。
年幼的小公子俯视着闻姝,看到她手破了皮,还大咧咧无畏地拍拍手站起来。张染抿了下唇,忍气道:“跟我进来。”
闻姝犹豫抬头看头顶漂亮的灯海:“可我的灯笼还没挂完啊。”
张染微笑,和气无比:“那你继续挂吧,不打扰你的清静了。”
他转身便进殿,气势汹汹的。闻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背影发呆,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他了。张染走一半,走到宫殿门口,又停了下来。他的后背似乎僵了一下,好像迟疑了片刻,重新反身冲着闻姝走回来了。
闻姝感动地看着他:小哥哥口里嫌弃,心地却很善良。不忍心辜负她的一腔心意……
张染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
闻姝:“……”
她“嗳”了一声,抓住他的手,要拦他。张染挣了一下,没挣开。一个五岁妹妹的力气都比他大……张染气得肩膀颤抖,恼羞成怒道:“放开!我要去如厕!”
闻姝:“……”
红着脸赶紧松手。
等张染回来,看到清冷的殿外那些小黄门依旧失踪,那个挂灯笼的小孩子已经不在了。廊下扔着几个灯笼,被踢到了殿外的灌木丛中,一时也看不清。张染在长廊里转了一圈,在背阴的地方连梯子都找到了,也没有看到闻姝在大冷天挂灯笼的身影。
他满意地笑了一下,心想闻姝还是有脑子的,虽然她不怎么用。当他回到自己的寝殿,看到拘谨地坐在方榻上的闻姝时,这种愉悦之情,到达了顶点。
张染和颜悦色地对闻姝笑了一下,闻姝坐立不安,受宠若惊,僵硬地回了一个浅笑。张染生病生久了,无师自通,他熟练无比地去寝殿外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怀里已经抱着一个药匣子了。
张染冲她好脾气地招招手,闻姝走过去,跪坐于他身边,被张染要求摊开手心。闻姝眨了眨眼,明白张染的意思了。她不太好意思,她打架受伤是家常便饭,没那么娇贵。她在家中时,连她阿父要给她上药,她都不好意思,红着脸不肯……
闻姝收回手:“……不用了吧?”
张染立刻放下了药匣:“好的,你自求多福吧。对了我的宫人都到哪里去了你知道么?”
闻姝心虚。
看一眼小哥哥好看却虚伪的笑,她伸出了手心。张染瞥她一眼,心想你还跟我斗?他手抓着她摊开的手心,看到女孩儿手心中擦破了的皮,搭着的手指轻轻颤了下。
张染一切好心情都没有了,静静地给闻姝的掌心抹药。
闻姝努力寻找话题,想逗引张染开心点:“你看到外面挂的花灯了么?我一个人挂的!”到底是不到六岁的小孩子,她这么说时,语气里流露出雀跃自豪感,“你母亲说你病着不能去看花灯,我挂给你看。小哥哥,你看……”
她转过头,伸出另一只手往外指,没有指到廊口的灯笼。闻姝立刻跳起来,反手拽住张染的手,把他拉到了窗下,探身向外,再次骄傲地伸手去指:“你看你看!都是我挂的!”
闻姝为数不多的细腻心思,都剖给张染了。
张染配合地探身出窗,果然从这个方向斜斜往左边看,是能看到殿外廊下灯笼的光影的。闻姝挂的灯笼,误打误撞,恰恰能让张染不用出寝宫,坐在窗边就能看到。
廊下的灯在风中飘摇,哗哗作响,伴随铁马声阵阵。那一团团绚烂无比的火,腾地而升的光,映在两个孩童的眼底。
灯火有莲花状,有走禽状;有做成八面型的,也有走马样的……它们挂在廊下,摇晃又明亮,连成一片逶迤的小小灯海。不比皇后殿下的灯盏更好,也没有民间的灯会热闹。趴在窗下看灯的,只有张染和闻姝两个孩子。
这么的寂寞,这么的冷清,又这么的温馨。
这样的暖意,是张染从来没有从旁人身上感受到过的。从来身边只有唉声叹气,只有以泪浇面,只有怨天尤人,只有母亲坚忍却忧心的眼神……
一个人病到了什么程度,才只能让人难过,不能让人有片刻温情呢?
一个人是不是死了,就能结束一切了?
才七岁的张染,这些问题,他却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他常常有轻生的想法,常常觉得要不就算了——张染轻声:“阿姝,你很喜欢我吧?”
闻姝毫不犹豫:“当然!”
张染费解问:“你天天来找我玩,我脾气不好,你不难过么?”
闻姝没敢说你确实脾气不怎么样但我无所谓:“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想让你高兴点。”她拍张染的肩,给他鼓气,“表哥,你很好的!”
她眼里好看精致的小表哥,沉默着,没有再接话了。
张染的眼睛,沉入灯海底。
他手不自觉地握紧闻姝,闻姝刚上了药的手有些吃痛,转头去看张染。她看到他在明火中干净的面容,和专注的眼睛,他都没注意到她的侧头打量。张染一径去看灯,闻姝心里就吃了蜜般甜。
两人并肩靠在窗边,寂静中,闻姝忽然听到了从远而来的小跑脚步声,蜜杂无比。她听出了是黄门的声音,伴随着怒意和惊讶:“那几个小郎君真不是好东西!要不是今晚殿下办灯会,哪里会那么轻松放了他们!”“咦,咱们宫哪里有灯了?皇后殿下赐的么,什么时候?”
张染手里一空。
他身边的女孩儿如灵鹿般,轻盈无比地翻窗而出,跳远了去。他身子倾前,看到闻姝跳出了窗子,小身影在窗口一闪而过。闻姝对他摆了摆手,便从贴墙的地方跑开了。
黄门们回来了,闻姝就不敢在这里待了。
张染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看她穿入黑夜中,轻灵十分。她充满了灵气,在寒夜中并不笑,但他已经感受到她的好心肠了。
谁说闻家二娘整天冷冰冰的呢,这不是挺惹人怜爱的么?
黄门们匆匆赶回来,只顾得上对廊下挂着的灯笼发表了一通疑问,就先进殿来看小公子有没有事。他们蹑手蹑脚地进来,发现原本应该入睡的小公子,居然坐在窗口,望着虚空温柔地笑。
众人打个哆嗦,颤巍巍地随着张染柔软的笑看去,夜火微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们开始胡思乱想,想到前人说宫里阴气重,常生病的人,容易被恶鬼缠上……小公子该不会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张染说:“把廊下的灯笼留着别摘。”
众人心情古怪地答应了。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地看张染重新上榻睡觉去了,给小公子掖好被角,他们继续茫然地出殿守着。
张染一夜好梦,梦中他和年幼的女童在灯海中走着,观灯看火……
之后是闻姝离京。
张染再想到闻姝好久不来找他,他跟身边的宫人旁敲侧击半天后,打听出来闻家二娘子现在不在长安。曲周侯夫妻还在长安,闻家大郎和三娘都跟在父母身边,只有二娘不见了。
张染生气了半天,觉得长公主夫妻对自己的儿女一点都不公平。凭什么其他人他们都留着,就把二娘给送走了?二娘怎么就不得他们喜欢了?
长公主真是冤枉,她丈夫送女儿出京习武,她吃自己的侄子白眼吃了半年。长公主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张染,不过是跟皇后殿下一起去看望病中的五公子,这位小公子,对皇后殿下还和颜悦色,跟她说话就每句里都带着刺,把长公主气得半死,还不能跟他一个众所周知脾气怪的病弱小孩子计较!
长公主回去跟自己夫君抱怨:“你不是说二娘和他玩的好,让我多照顾照顾他么?这么不讨喜的孩子,二娘真的和他玩得好?”
曲周侯夫妻讨论了一番张染日常的行事,担忧地得出结论:自己的二女儿,恐怕有受虐的倾向……这可如何是好?
闻姝离开长安有半年之久。有武学大师云游四海,游至她二伯门边,被二伯奉为座上宾好生供着。闻家二郎激动地跟三郎写书炫耀,闻三郎,即曲周侯闻平也跟着心动了。曲周侯膝下三个孩子,小女儿实在年幼体弱,大郎又是个混账脾气,只有二娘痴迷武学。闻平即刻给自己二女儿找了好前途,把女儿打包送给二兄,让二兄照看女儿学武。
闻姝跟随那位大师学了一阵子武功,直到那位大师再次离开。
她又在二伯家小住了些日子,好消化自己的所学。等闻姝再次回到长安时,已经到了冬雪飘落的时节。
大半年的时间,张染几乎要把闻姝忘了。他又不知道曲周侯夫妻对儿女的打算,他读了闻家的家谱后,觉得曲周侯把女儿送走,等到及笄再接回来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某日下雪时,旁的公子跟随太子去赏雪了,张染在暖室中坐着喝药。他已年到八岁多,已经有了小君子的气度。静坐高室,慢条斯理地吹着碗中药汁时,非常的优雅有韵味。
正是这个时候,黄门喜滋滋地通报,说闻二娘进宫来看公子您了!
张染在殿中接待闻姝,看她从外走来,肩上覆雪,眉目清凉。她看到他,眼中就露出欢喜之意,忍不住跨前一步,想和他说话。
张染看她半晌,惊得手中药碗差点摔地:“你涂了墨么,怎么黑成这样?你还从雪里出来……”他静静地放下药碗,同情说道:“阿姝,看看你身后雪,再看看你。你不羞愧么?”
闻姝:“……”
半年未见,张染说话还是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