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天的喧哗吵闹声,还有喝彩声,包围了中间的十来个人。张染跑过去时,好几次都没能挤进去看到人。还是眼尖的闻若站在树上看到了他,跳下来后帮他进去了包围圈。
众人实在看得津津有味: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打起架来这么凶残!和一番十来个少年郎干架,她居然都威猛依旧!
闻姝多么的悍勇!
邓烨跟她一边打一边劝说,闻姝充耳不闻,勇往直前。邓烨气不过,一掌将闻姝掀翻。周围人已经一声惊呼,感叹邓家小阿郎居然连对小娘子都下得去手……孰料就在他们感慨的这当口,被推翻的闻姝一个鲤鱼打挺重新跃了起来,一拳就挥向邓烨的脸。邓烨连连往后退,眼冒金星,被闻姝打懵了。
“闻二娘,差不多就行了啊!你还真跟我们打啊!”邓烨叫嚷。
闻姝不理他,照打不误,一腿扫过去,绊倒一圈。身后的小郎君们吆喝一声,从三方扑过来往她压去。他们也顾不上脸皮,只想让闻姝认输求饶。一伙小郎君把一个女孩子压在身下揍,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了,闻姝就还是硬挺着。
她脸上挂彩,嘴角渗血,冷着眼看人。她努力地想挣扎爬起来,想继续和他们开打。她挨打的功夫,都够她求饶几百遍了。可是闻姝眼眸黑泠如玉,只是沉默坚忍地看着人,死不吭气。
邓烨气急败坏:“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没毛病吧?!”
他训斥闻姝时,闻姝仰头,一口咬上他的手腕。咬势又锐又狠,一点情面也没留。邓烨凄艾惨叫一声,连忙甩手。闻姝扒着他的手不放,邓烨跳起来甩手时,就把身法轻盈的挂在手上的小女孩甩了出去。闻姝被摔到了地上,半天没爬起来。那声音之大,周围人不忍睹之。闻姝咬紧牙关,一时一刻也不休息,从地上跳起来,继续要往里冲。
身后忽然有一个小郎君向她扑了过来。
从后抱住了她的腰。
个子小小的女孩儿,一下子就被提抱了起来,脚离了地。
闻姝一僵,心里暗沉想难道他们要偷袭我?欺负自家身量小,要换流氓打法?那她还真没有什么法子……她本能动作是要把身后抱住她的人甩走,从他怀里挣脱。但是身后人一抱她,身上的药香味淡淡,再加上搂着她手臂的羸弱无力,她瞬间就知道这人是谁了。闻姝面孔僵硬,半天没敢挣扎,怕伤着来人。
张染从后抱住她腰,怕她混账起来还要冲回去继续跟人干架。一个小娘子打架打成这样,张染看得触目惊心。他把她抱离地面,担心她脚一旦踩到地就谁也说不动。张染难得的高声叫她:“好了好了,别打了!阿姝你冷静些!”
同时期,先生们在张染控制住闻姝的时候,也抓紧机会控制住了对面打得热血上脸、想再继续的少年郎们。
所有人都跟着劝:“不要打了!有什么误会说出来就好,不必打架啊!”
张染柔声低头劝闻姝,目光紧盯着她伤痕累累的小脸:“阿姝,别生气了……你这么小,跟他们打什么呢……”
闻姝不说话。
张染抱她抱得累,试着将她放到地上,她也没跑没逃。他放下心后,又试探般的去牵她的手。闻姝依然没有反抗,乖乖地任由张染拉住了手。闻姝的乖巧安慰到了张染,张染回头对她一笑。两人手心间汗涔涔的,也不知道是旁观的人流汗流的多,还是打架的人流汗流的多……
另一群人围着那几个打架的小郎君们劝架。
张染牵着闻姝走过去,他们自动让出位置来。
在先生批判的目光下,邓烨等小郎君垂头丧气。他们看到张染牵闻姝走进来,面色几分怪异。既不好意思直面张染,因为他们之前就是说这位五公子的不是才被闻姝暴起而揍的;又不想直视闻姝,闻姝漂亮的一张小脸挂满了彩,细发凌乱,衣裙划破了好几道,很明显被他们揍得不轻。
这几个小郎君在众人谴责的目光下,呲呲牙:大家光想着闻家二娘被他们打得狠,他们也被闻二娘揍得很厉害啊!没人关心他们的伤势,就记着让他们道歉……
邓烨低头:“抱歉。我不该说五公子不好,也不该跟闻二娘打架。我回去就写检讨,给闻二娘送疗伤药。”
其他小郎君在邓烨的带领下纷纷低头道歉。
闻姝面无表情。
她嘴角微肿,血红一片。张染去看她的脸色,根本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闻姝向来冷冰冰的,反应很木讷。张染在心里说她榆木疙瘩,但他这会儿却从榆木疙瘩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心中想:莫非阿姝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他换位思考一下,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肯定是不满意的。他肯定要想法子收拾这些人,让他们记住教训,再不敢招惹自己……
张染微踟蹰:然而自己的想法,怎么能和阿姝一样呢?自己向来自私自我,睚眦必报。但是阿姝豁达耿直,和自己并不一样啊。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主意给这些人吃些教训,便盯着这几个小郎君看,脑子里已经转了十来个收拾他们的主意。张染待要细细挑选一个不错的,去跟闻姝邀功,把闻姝劝回来,闻姝一把挣开了他牵着她的手。
张染惊愕回视。
闻姝还是那个冷然僵硬的表情,使巧力挣脱张染的手后,一扭身,就往人群外跑走了。她跑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也没人拦得住她。待闻姝跑出了圈子,张染才跟上她的反应,心猛地往上提了一把。
张染叫一声:“阿姝!”
闻姝头也不回地跑远了,根本没理他。
张染咬牙,硬是凭着自己的吃力劲儿,追着她去了。
两人一路往后山腰的方向跑去,再有其他人不放心要跟出去看时,被闻家大郎闻若劝了回去。闻若说我二妹妹是木头脑袋,别人劝不了,只有五公子能说动她,大家就不要添乱了……
闻若把人都劝走了。
他回头,目光诡异地往后山方向看去。他觉得,自己这位妹妹,面对张家五公子,反应实在是够奇怪的啊。自己身为她的亲兄长,自己被人说两句,被人打,怎么就不见她那么生气,那么积极帮自己打回去?
闻若坚决不承认自己的兄长魅力不够,他还做着让家中三妹妹把他当成天一样崇拜的美梦呢。他认为闻姝不理自己却理张染,和自己的个人风采无关,必然是阿姝和那位小公子之间有问题……
闻若挑着眉头,心里越想越古怪了。
他比闻姝年长一岁,为人放荡随意,常年混迹于市井间,十足一个纨绔子弟的样子。他弯弯绕绕的念头不知道比闻姝多多少,此时,在闻姝自己都没发现的时候,闻若觉得——他觉得自己这个妹妹,该不会是对那位小公子有什么想法吧?
闻姝年纪这么小,就这么……闻若嘿嘿嘿笑了两声,想自己品味一会儿自己这个惊人的发现。
此时的后山丘,张染气喘吁吁地爬上去,看到闻姝背对着自己坐在山头。这么高个土丘丘,平时张染肯定是爬不上来的。但是担心闻姝想不通出什么事,他只能勉强自己跟上来。张染累得不行,看到闻姝背靠他的背影,心里还是羡慕了一下。
他多羡慕阿姝身体永远这么好啊,才跟人打过架,爬山都爬得一点不费劲儿。
张染整理一下仪容,才走过去,坐在闻姝身边。他侧头去看闻姝,她还是之前那副鼻肿眼青的样子,双腿分叉坐在高处,两手搭在膝盖上。小女孩儿眼睛盯着落日金辉处看去,一动不动。
闻姝现在的坐姿,对于贵女来说,是很不淑雅的。
张染当做没看见。
他摆出自己最和善的笑容,小心谨慎地跟闻姝搭话:“阿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以前误会你了,但你不要跟人打架啊……”他怕自己说的话像是训斥,让闻姝不舒服,连忙补充道,“你打架受伤,我很心疼你……”
张染就从没跟人说话这么刻意温柔过,这么揣摩对方的想法过。他平时说话的那个调调,无意之下都能把人气半死。他现在自然不想气死闻姝,就要去改自己平时说话的那个调调,每句话都要在心里斟酌一二,提醒自己不要把难听的话说出来膈应闻姝。
张染看闻姝不说话,想自己说了这么多,她总会不那么排斥自己了吧?
他手在她膝盖上碰了一下,闻姝没反应。他放下心后,手又搭上了她肩膀。闻姝依然没动。张染放下了心,正犹豫要不要搂一下她,再温情柔意地安慰一下她。张染心里有丝别扭,他想到了平时阿母安抚他情绪时,就喜欢搂着他肩,低头亲昵地跟他说话……他那么拧的脾气,虽然没法被王美人掰回去,却总是会听一听王美人的话。
闻姝大概也差不多吧。
但是搂抱闻姝……张染觉得有些尴尬。
他还没有想清楚,手碰到的女孩儿肩膀往下一垮。张染微惊,看到闻姝突然抱臂埋入了膝盖间。她的肩膀从他手碰处滑开,整个人埋入了自己的膝盖间。闻姝抱住自己,将脸罩入双膝间,突然大哭起来。
她哭得非常悲痛,声音很大。
像是一瞬间就崩溃了。
山上的鸟被惊飞,从树冠间飞出来。它们拍打着翅膀,围着坐在山丘上的两个小孩子。小男郎被小娘子惊天动地一样的哭声吓得手一抖,再顾不上东想西想,飞快俯身下去搂她。
张染焦急问:“阿姝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道歉不够?那、那我给你想办法!咱们打回来吧?要不把这几个人撵出长安?再不……杀了他们?”
张染之心狠手辣,从幼时就能窥得痕迹。
闻姝抱臂恸哭,哭得全身发抖,四肢发软,没有听到张染的话。她只知道张染抱着她在劝她,可他说了什么她听不到。大滴大滴如豆的泪珠从眼眶滚落,闻姝发着抖,哭得声嘶力竭。她从来就没大声哭过,从来就没情绪崩溃成这样过。
她实在太难过了。
实在太恨自己了。
她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她看到张染对自己笑,心里只更加痛苦。
张染越是劝她,她就越伤心。
闻姝哭得打嗝,在张染怀中抬起泪盈盈的眼睛时,哽咽道:“我对不住你……小哥哥,你别管我了,你走吧……”
张染说:“什么啊?”
闻姝哭道:“是我没用,我不好!你本来不想来这里,我非要你来,却让你这么不开心。他们不跟你玩,还说你,还嫌弃你,都是我不好。我就是把所有人都揍了,也不能让别人喜欢你……我对不住你,我辜负了你。我太自大了,我还说要保护你,可你根本不需要的,我也做不到……”
张染静了一下,说:“起码你为我打架……”他声音也开始艰涩。
闻姝更是哭得厉害,连连摇头:“那有什么用呢?不服气的还是不服气,不喜欢的也还是不喜欢……你不需要我,我只让你更为难……小哥哥,我不配要求你什么,不配做你的朋友……你不喜欢我是对的,我这么没用……”
张染肩膀微僵。
他低头看她,眼神有瞬间宁静无比。
他寂静无比地看着这个抱着她自己大哭的小女孩儿,他审视着她,从更全面的角度去认识她。她在夕阳下哭得狼狈的脸,她肿起来的嘴角……这个崩溃惨哭的女孩儿,每一滴泪,都是为了他。
张染自幼体虚,从未享受过和其他郎君一样的生活;自来自怨,把病痛带来的折磨加倍返还这个世界;他谁也不喜欢,他甚至会怨王美人为什么要坚持让他活下去,活着有什么意思;他讨厌别人看自己的所有目光,他也不喜欢被人照顾,他还烦跟任何人打交道……
闻姝不过是他苦顿挣扎生涯中的一个过客。
千帆往来,万影飘过。他也从来没多喜欢她,从来没多觉得自己离不开她。她总会离开的……张染有无比清醒的自我认知,他认知到人生是过客,自己匆匆而来,也必然促促而走。他谁也留不住,所以他谁也不留。
闻姝不过是、不过是……稍微在他死灰般的生涯中,溅起了一丁点儿涟漪。
荡一荡就没了……
可是闻姝居然这么想。居然因为他,而产生这么大的羞愧感。他何德何能?
张染怔怔看着她,眼眸幽黑,恍恍出神。神游天外好久,闻姝还在哭。张染垂下眼,袖中的手微微发抖。他想她哭得自己也开始难过了,他也想跟着落泪了……张染伸出手,搂住她肩膀,轻声:“你我之间,何必这么生分?做的不好,就要离开我么?我觉得你做的挺好的啊。”
闻姝泪眼婆娑、忍着一汪泪意看他。
看张染笑得轻淡,似伤感,又似宽慰。他垂眸颤声:“阿姝,我不嫌弃你,你留下吧。”
“阿姝,我是……我需要你的保护的。我这么弱,我需要你为我去打架,去维护我的。”
闻姝:“……”
张染低着头:“我……我确实不适合待在这里。我不参加比试了,不让大家为难了。阿姝,明天,”他抬头,笑了一下,“明天我就退出比试,以后也再不勉强自己了。”
“阿姝,别哭了。我是需要你罩着我的。”
闻姝的泪意涌得更多,她在视线朦胧中,心中剧痛又剧颤。自私又薄情的张染,居然能为了她,做出这种让步来。她哽咽一声,忽的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张染。她抱着他抽泣不断,哭得张染的衣袍湿了一片又一片。
夕阳下,余晖在天边织就金纱。纱飞扬起来,天地悠久漫漫。
从成长的角度来说,这是张染第一次为闻姝做出让步。他第一次为她去审度自己的问题,去意识自己过分要强的缺点。他看不得她哭成这样,于是往后退了一步,为此让了步。第一步迈出后,之后便会更加习惯,更加容易屈服。
夕阳下,张染问闻姝:“阿姝,别离开我。我们做一辈子好友吧!”
“嗯!”
闻姝一边哭,一边说:“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习武,好好罩着你!”
张染浅笑,没有反驳。
闻姝更加努力地说:“我以后要做女将军,带兵打仗那种!谁欺负你,我就带兵打过去!”
闻姝与他畅想自己的未来,跟他谈自己的想法。她说起打仗,说起习武,眼睛就会发亮。她的眼睛闪闪发光,盖是因为自己想做的事。张染安静地看着她,看她难得侃侃而谈,看她难得这么神采飞扬。
闻姝说累了,又问起张染有什么想要的。她想张染对她这么好,如果他想要什么,她一定拼了命帮他拿到手。
张染说:“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想长命百岁,能看着你,看你做你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看你越走越高,越来越厉害。我只要能活着,看着这一切就好了。”
此时,张染对生命的愿望,依然不够强烈。他并不是迫切地想要长生,想要常伴。他光是看着闻姝一步步去拼命实现她的理想,就已经很满意了。他自己是没有的,他什么也不想要,要了也留不住。
闻姝看着他,倾身抱他,信誓旦旦地说:“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娶妻生子,儿女成群的!”
张染噗嗤被逗笑。他这么刻薄,会娶妻生子?才不会。他谁都不喜欢,他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过闻姝这么说——张染伸手,揉她的发,笑盈盈:“多谢表妹的祝福啦。”
青梅竹马,盖是如此。
次日,张染与闻姝一起去找先生,提出退出骑射班的想法。先生不同意,毕竟张染虽然武艺很差,但到底是个公子,这么退出去,言官还要说是他们把人逼走的。张染无所谓,但闻姝很怕为难别人,张染想了想,便决定留在班中,却不上场,只出出主意好了。
谁也没想到,丁班在最后的比试中,凭着张染出的主意,在排名赛中,竟然只落后于甲班。
名次出来后,众人对张染这位小公子刮目相看,张染成了香馍馍,被人不停过来恭维。张染那般高贵难说话,他看得起谁,会理会谁的讨好呢?谁也没有。最开心的便是闻姝了——她自己帮甲班拿到第一名的成绩,被人看不起的张染帮丁班拿到第二名的成绩。左右都让闻姝兴奋!
张染从从容容在赛后退出,众人怅然若失,深恨自己没早早与这位公子结识。
但之后张染也没给他们打交道的机会。
张染离开长安,去凤阳舅舅家了。闻姝得知后,送他出城长达十里,恋恋不舍。她自是舍不得刚与张染和好,对方就要走了。但是张染心情非常好,张染是第一次离京,闻姝便不敢表现出自己的不舍来。她送走了张染,回家后继续习武、读书,并尝试给张染写信……
一晃两年,如是而过。
张染是很会自我享受并自我调养的一个人,他说让闻姝罩着他,只不过是给闻姝一个台阶。张染从来就没有委屈过自己,他各种手段使出,人别想从他这里落得什么好。不过张染性情凉薄,是他最大的问题。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所以即使很有手段,在众位渐渐长大的公子中,也是非常不显眼的那个。
闻姝为他的处境着急,张染自己却不在意。
他根本就不想为自己争点什么,什么欲.望也没有,他甚至都习惯了宫中自怨自艾般的养病生涯,都没什么对别的身体健康之人的嫉妒心了。闻姝为他担忧,只能自己想别的法子去……闻姝没有为张染做什么,张染自己便改变了主意。
一切改变,开始于张染十一岁那年。
皇后薨,宫野乱。长乐宫被封,王美人失势。
闻姝听到消息进宫时,张染正跪在枫红殿中,代母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