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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结成的临时夫妻,小心翼翼地维持天平两端的重量;当小生命意外来临,面对白天与夜晚的两难,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圣母
金面佛
1.
梁德川挂上电话时有些气闷,要钱,又是要钱,每一次打电话回家,婆娘跟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翻来覆去的全是钱。他知道婆娘一个人在老家服侍老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开门七件事,爹娘看病,娃娃上学哪一桩都少不了钱,年前翻新房子还欠了不少债;可他梁德川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城市遍地黄金,那都是有钱人的,他寄回家的全是口挪肚攒从牙齿缝里头省下来的血汗钱。
他想看到杨红霞了。
杨红霞是他的伴儿。
在这一片的城中村里,几乎每一间鸽笼般的小屋里头都住着这样搭伙过日子的伴儿。他们没有迎亲嫁娶也没有可以免费领取的红本本结婚证,各自都有家庭,不过是临时凑在一起过日子。梁德川知道这样不该,被父老乡亲知道了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婆娘搞不好也会跟自己拼命;但他还是跟杨红霞结成了临时夫妻,没有杨红霞,他一个人在这座大的让人心慌的城市里撑不下这些年。
杨红霞正在择菜,傍晚时分,附近农贸批发市场总堆积着大量丢掉的蔬菜;费点心拾掇拾掇,可以省下早晚的菜钱,中午厂子里头包午饭。这样来偶尔买点鱼肉打打牙祭时也不会太心疼。梁德川蹲在了杨红霞身边,帮着把茄子蔫坏的地方削掉。他话少,平常都是杨红霞叽叽喳喳连比带划地跟他形容上班时碰到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事。其实她也同样在流水线上工作,无聊的要死,可她就能够说得兴高采烈,梁德川在边上也听得津津有味,好像他们的生活真的那么妙趣横生。回家过年时,偶尔他也会把杨红霞的描叙转述给家里人听,引得十岁的女儿一心想来大城市见识见识。
今天杨红霞有些反常,闷着头择青椒;四平方米大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择菜的声音。梁德川怕她上班时受委屈了,搜刮肚肠地想了两个工友讲给他听的笑话给她解闷,杨红霞也没有回应。
晚饭端上了桌,杨红霞终于开了腔:“川,我怀孕了。”
梁德川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嘴里的地三鲜突然像是加了黄连一样,他讷讷地含混回应了一声:“哦。”
一顿饭索然无味,吃完饭两人早早上了床。城中村的夜晚还是很热闹的,对门的台球室吵得像是在演电影,不时有招揽顾客的酒吧的旋转灯光透过窗户扫进来。杨红霞睡不着,枕头边上的男人已经响起了鼾声,她还是没有办法入睡。今天社区卫生院组织了外来打工妇女做免费妇女病普查,厂里的女职工由工会主席也就是老板姑妈带队,呼呼啦啦把个卫生院围得水泄不通。杨红霞往b超床上一趟,探头在她肚皮上滑来滑去,穿白大褂的医生笑了:“哟,这都怀孕三四个月了,难怪肉不少。”
杨红霞知道自己胖了,她以为是梁德川时不时想法子给她改善伙食的结果。人家怀孕都害喜,她真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就是春天时有几天老恶心,她当成受凉闹得,没舍得专门买红糖,单熬了两回生姜水喝下也就好了。她结结巴巴地问:“医……医生,您看清楚了没有?我……我真的怀孕了?”
医生不高兴被人质疑了权威性,皱起了眉头:“你这人怎么回事?这小孩都看见了,心跳看的清清楚楚,怎么就不是怀孕了?怎么,这孩子你不想要?!不想要就别怀上,一点儿人性都没有!”
杨红霞连忙摇手否认:“不是的,我想要,我都等了十年了。”
2.
杨红霞没有撒谎。她等这个孩子等了足足十年。从她十八岁嫁给陈汉忠开始,公婆爹妈丈夫乃至全村人的眼睛都盯在了她的肚皮上,只等着她的肚皮像吹气球那样鼓起来她才真正算得上老陈家的媳妇。这个时间从一年变成了两年,没等到第三年,婆婆耐不住了,家里养的鸡追着要食吃时便指桑骂槐:“吃吃吃,就知道吃,光吃食不下蛋!”
窗户后头纳鞋底的杨红霞只能侧过身子默默抹泪。她求过神烧过香,香灰符水不知道喝下了多少碗;后来村里小学的支教老师听说了,狠狠骂了她一回,让她上大医院看去。杨红霞进了城以后才知道原来生不了娃娃的女人那么多,满大街都是治疗不孕不育的小广告,电视里头天天播的也是送子观音。老陈家很舍得在媳妇肚子上花钱,陈汉忠带着杨红霞大大小小跑了不下百家医院,煎药剩下的药渣堆了小半个院子,钱包瘪了,杨红霞的肚子却没能鼓起来。
杨红霞只能出来打工,一方面是为了挣钱还这些年治病欠下的债务,另一方面也是图个耳根清净。不出是大罪,村里的姑子婆子婶子的唾沫星子能把她杨红霞活活淹死。
陈汉忠一开始是跟着的,小两口打工的那家厂规模很大,据说大老板是台湾人,钱多的当纸烧能过一辈子的冬天。大老板不抠门,起码他们厂的工资在附近的厂子里头算是高的。可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两班倒,必须得站着工作,还要站的标准,精神必须高度集中。陈汉忠地里庄稼活是一把好手,杵在机器面前就成了一根木头;手一伸,差点没把一只手给绞了。他在村子里虽然因为媳妇生不了娃被人奚笑,可他陈汉忠干活哪个不是竖起大拇指夸一声“好!”,在城里呆了不到一年,趁着回乡过年,他就再也离不开家了。
杨红霞换了一家厂子,因为先前那家厂子接二连三有人跳楼自杀,她看了那幢高楼就心慌。她在这家厂子里头遇见了梁德川。先前两人也不熟,工作基本不在一块,又不是老乡,搭点话都没个缘头。她跟梁德川熟悉起来是因为梁德川帮了她一把。
杨红霞虽说结婚好几年了,可也许是没怀孕生娃的缘故,身形依旧同少女一般苗条;加上她皮肤白皙五官秀丽,收拾的又清清爽爽的,俏生生地站在那儿,宛如一株白茶花。车间主任自诩是惜花之人,哪能错过这朵白茶花,言语上占点儿便宜,手脚上再揩点儿油。她杨红霞要还是当年那个云英未嫁的少女,必然会一巴掌扇过去;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指望着车间主任能见好就收。结果好了,喝了肉汤就想吃肉,一天下班以后,车间主任意图用强,被半路折回拿东西的梁德川撞上了。车间主任住了半个月的院,杨红霞跟梁德川丢了半个月的工资外加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工作。
她过意不去,非亲非故,自己连累了梁德川。结果这个壮实的男人只是嘿嘿一笑,轻描淡写表示没什么大不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俩人结伴去了另一家厂子。大城市的厂子对他们来说有这点好,无所谓技术,换了一家照样干。有了这一层经历,杨红霞跟梁德川就熟悉多了,碰上为难的事情,她也爱跟梁德川叨叨。
搭伙过日子的话头是梁德川先提出来的,他也没有说啥露骨的话,城中村里头的临时夫妻比比皆是,低调温情,和谐的诡异。那天杨红霞执意请梁德川吃大盆菜,三十块钱的乱炖,饭尽管添,再从旁边烧烤摊要上二十个串,五十块钱吃的义薄云天。邻桌是工友跟她的伴儿,亲亲热热地吃着小馄饨,不知底细的人看了忍不住会赞一句恩爱。杨红霞也看呆了眼,痴痴地羡慕:“有个肩膀靠靠,真好!”
梁德川搭了句嘴:“咱俩也能这样。”
话一出口,俩人都愣住了,而后心照不宣地低头扒饭,谁也不再提这一茬。
种子埋进心里就长成了草。那疯长的野草就快要把杨红霞的胸腔给堵上了,气也喘不过来。丈夫远在千里之外,就算舍得路费,回去一趟光倒车就得倒上七八回,两口子团聚的时间还抵不上路上耽搁的时间。电话极少打,不是杨红霞舍不得电话费,跟丈夫回乡过年前她甚至愣逼着丈夫买了一部手机,只是山里头信号太差,手机成了摆设。整个村里头就兼为村支部的村长家有部电话,全村人都指着那部电话,陈汉忠当着一屋子的大娘大婶小姑的面,连句体己话都说不出口;就这样,还时不时遭讥诮,到底小两口,三天不见想得慌。久而久之,陈汉忠连电话也不愿意杨红霞打了。
杨红霞快被逼疯了,她想找个人陪她说说话,听听她的委屈,帮她拿个主意。这个人就摆在眼前,她的臂膀早就被生活这头巨兽撕毁了,哪有力气推开。过了两个月,在房东逼涨房租不成之后,大晚上的,狼狈不堪的杨红霞拎着寒酸的行李敲开了梁德川的屋门。
3.
梁德川跟杨红霞结成了临时夫妻。跟所有的临时夫妻一样,他们各自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彼此的家庭,心照不宣地不过问对方的财政,只搭伙过日子,为自己的身体跟心灵找个客栈。杨红霞没想要跟梁德川天长地久,梁德川有老婆孩子,她自己也是老陈家的媳妇,一心想给老陈家添个孙子。现在她肚子里种了个娃,她真想挺着肚子回乡让那些嚼舌根的三姑六婆看看,她杨红霞不是不会下蛋的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