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支书在前面带路,一路走一路絮叨这土地庙有多神奇。兵荒马乱多少年,迄今屹立不倒。当年鬼子“三光”政策,放火烧村子,一碰到土地庙,嘿!你猜怎么滴,愣是下起了大雨。鬼子自己扛不住,就把事情交给二鬼子。二鬼子好打发,村里凑了钱,他们就颠颠儿走了。
许多有点儿不舒服。伪军人数比日军人数还多,这也算是二战史上的一朵奇葩了。她急于转移这个话题,忍不住嘴贱:“那时候不是破四旧嚒,也没砸到?”
彭支书笑容尴尬,含混其辞:“重修了,重修了。前几年出去打工的人多了,挣了钱回来就重修了。”
许多微笑。这个村庄的大部分屋舍都比较破旧,否则也不会被冯峰选作拍摄地点。这土地庙倒是修的相当气派,庙门口还竖着两尊神兽。许宁说是辟邪跟獬豸。
土地爷是尊慈眉善目的老人形象雕塑,大概是年代比较近的缘故,身上衣服跟脸上的红润都颜色新鲜。他们集体跪下,也不管它到底是哪路神仙,统统按照中国古代最传统的神佛观对待,遇神拜神遇佛拜佛。
幸而我们的老祖宗极其聪明,不管神佛还是先人,都能凭借一炷香,省却了挑选礼品的烦恼。
冯峰手持檀香,念念有词:“土地爷啊,小子初次拜访,不敢冒昧。恳请您老人家一方保护神,保佑小子此番电影一切顺利。要是小子电影成功,一定给您老重塑金身。”
许多努力不翻白眼,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土地爷又不是佛像或者财神爷,还金身,不伦不类。
彭支书倒是兴高采烈,一个劲儿恭维冯峰,一定能拍出《少林寺》那样的好电影。他看过那么多次电影,还是《少林寺》最好看。
许多在土地庙方寸之地转来转去。她想到了许妈曾经给她说过的年少时的一桩事。
那时候破四旧,李成身为小将,积极往前冲,砸了城隍庙。结果晚上回家吃饭时,突然倒在地上打滚,身体一抽一抽的,口吐白沫。
当时许妈的小脚外婆还健在,一见就知道不对,问了一起出去疯的李成堂哥。小孩子怕她生气还撒谎,被外婆一顿骂之后,方说了实话。外婆又是气又是怕,骂他们作孽。堂哥大无畏地驳斥她的封建思想,两句话还没说完,也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村上的赤脚医生来了,给扎了银针也不见起色,两人力大无穷,大人只好用麻绳将他们绑起来。最后还是外婆喊人又去被砸的城隍庙,求了香灰回来给他们和水灌下。说来相当诡异,两人竟然就这么好了。
许多对于这种突发性癔症一样的事情,一直持保留意见。她跟冯峰说了声,想把这段也写进剧本,算是时代烙印和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冯峰则是觉得蛮好,越热闹越悲哀,越喜庆越是一片凄凉。
等到拜完土地庙,终于要正式开拍了。许多有点儿晕乎,演员在哪儿?到目前为止,她就看到一个摄制组的成员。
冯峰满不在乎:“在火车站拍送别跟接站场景呢。那种没技术含量没思想灵魂的戏份,我直接分配给执行导演了。我们才是重中之重,精髓之所在。”
许多黑人问号脸,您逗我吧,导演!主演全都在那边,完了,您老人家觉得他们不重要?!
冯峰已经兴致勃勃地换上了那年代最时髦的绿军装,他要自导自演,亲自上阵演《南国正清秋》里头的男主角程安东。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许多咬牙切齿,她总算明白冯峰干嘛非得坚持让她姐来演小秋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潜规则!
冯峰正清清嗓子,要拉着一脸懵逼的许婧对戏。许多立刻提出疑义:“导演,您到底打算拍喜剧还是悲剧?”
冯峰都快碰到许婧的小手了,被人中途截了胡,表示很愤怒:“这还用说,《红红》还能喜剧的起来,地球得颠倒一下。我这是用程安东跟小秋的温馨来衬托红红的悲剧。”
许多一张冷漠脸:“程安东跟小秋也是天涯两隔,没啥好温馨的。另外,导演,您气质独特,入戏的话,会有浑然天成的喜剧效果。”
你个逗逼!温馨个毛线球!你一入戏,姐就得出戏!
冯峰坚决否认。程安东的人设就是个二代,从小养尊处优,心地善良,具有良好的文艺修养。请问这几条,冯少爷他哪一条不吻合?
许多泪流满面,龙生九子还九子各不同呢。气质,气质搭不上!程安东是温润如玉的气质,导演您老人家是神经质。
冯峰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自觉神形兼备,就连许多没说出口的气质问题,当年他甫一入校,同级的乌克兰美女还夸他忧郁的东方美男子。
少爷他怎么可能没有贵公子的气质。
当然,他选择性地遗忘了,乌克兰美女后面几年都绕着他走的事实。
许多快要崩溃。原本程安东跟小秋这一对已经是电影独无仅有的糖,现在变成香醋油辣椒,不是那个味儿啊。
冯峰破罐子破摔:“就是我了。我压根就没找演程安东的演员。节约成本,懂不?我剩下了一个演员的预算。哎,许多,你也别浪费了。你自己挑挑,看哪个角色你能发挥。省不下你的片酬,起码能省一个人的食宿费。”
许多表示,灰常灰常地不想理他,身心俱惫。
许婧跟许宁在边上排练时,还算顺利。主要是许多怕她姐紧张,写的戏份都是非常熟悉的生活场景。烧饭啊做菜,打扫卫生洗衣服,这些许婧几年前天天经历的生活,做起来顺手的很。
可镜头一扫过,许婧就不由自主地紧张,说话都磕巴起来。
冯峰上前给她说戏,安慰她,让她别紧张。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许婧更加不知所措了。一场简单的小秋在厨房准备午饭,程安东过来问怎么用洋火的戏,愣是拍了两个多小时。到后面,许婧人都恍惚了。
许多看这样不行,还是安排隐形摄像机吧。她姐不面对镜头,排练话剧的模式,演的还挺自然的。
冯峰郁卒,为啥许婧小美人一见他就忍不住要笑。难道看到他这般玉树临风的青年俊杰,不该是面红耳赤,心如鹿撞嚒。不过美女就是美女,春风十里不如你的笑。
许多一见冯峰那乐淘淘晕乎乎的表情就忍不住磨牙。你个不要脸的冯峰,假公济私到这份上,也是够了。她要限制剧本,程安东到死都没牵过小秋的手!
就该这样,《山楂树之恋》里,男主牵着女主过小溪,还是两人拿着树枝的两头。到她这儿,这种场景都可以直接切掉。
好容易第一场戏过了,冯峰看了回放,觉得还算满意。
第二场戏更简单,是当天晚上,小秋的父亲喊程安东一起到家里吃饭,算是给他接风洗尘。这个朴实而倔强的老人,把家里所有准备卖了换盐的鸡蛋全让小秋炒了。可这最高规格的待客宴上最好的一道菜,却因为炒鸡蛋缺盐少油,分外难以下咽。
这场戏隐含了电影想要表达的无奈,你所能付出最好的,依旧距离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标准相去甚远。爱情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从未有爱情能够真正战胜生活。
餐桌上,小秋的父亲一直在招呼程安东多吃点儿。程安东却对这还带着腥气的炒鸡蛋食难下咽。他从小就不爱吃鸡蛋,不喜欢那股味儿。小秋的父亲却不由分说地将一整盘鸡蛋全倒在了他的碗里。
程安东无可奈何,想把鸡蛋分给这家的两个孩子。冬哥儿眼巴巴地看着鸡蛋,小秋却抿嘴笑了笑,牵着弟弟往外走,一路上哄劝,明天就给他抓知了蛋炒了吃,那个更香。
小秋的父亲是场务。跟着冯导拍戏,就得有随时客串各种角色的思想准备。这人其实年龄不大,刚过三十,但长得老相,非常适合客串各种主角的爹。
桌上的主角是小秋的父亲跟客人程安东,家里的妇孺,按照当地规矩,上不得待客的桌子,只能端着碗,挟点上桌菜剩下的边角料,在灶膛后面吃。
场务也算是老龙套,入戏极快。他跟冯峰这场戏拍的笑点十足,一个热情固执,一个有苦难言。冯峰端着一碗鸡蛋,蝎蝎螫螫地挤到灶膛边上,企图将鸡蛋推销出去。
小秋正就着马齿苋干扒红薯饭,闻言抬头,抿唇一笑。别说冯峰,吃瓜群众许多都看呆了。老实说,她现在越看她姐越好看。于是冯峰这头大野狼越发的其心可诛。
摄像将镜头拉得老长,捕捉到了这一幕特写。小秋与红红的少女美隐含了这片天地的自然美。
这场戏拍完了,许婧又在炒鸡蛋里加了醋跟盐,重新热了热。至于干巴巴的马齿苋干则加了肉丝炒,放了蒜片跟红辣椒,香气四溢。
冯峰叹口气,瞅着许婧道:“你就是那小仙女,吹一口仙气,那么难吃的东西,现在就成了美味佳肴。”
许婧非常老实:“那是因为有调料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