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的钟表指向下午四点,窗外的雨滴稀疏却执拗,轻轻敲击着玻璃。屋内的空气是潮湿的,带着某种隐约的煤油味道,仿佛与外面的泥泞路面相呼应。
一群工人倦怠地挤在一张长桌旁,手中的面包硬得需要用牙去撕。他们的目光偶尔抬向咖啡馆中央挂着的巨大机械天幕,那是一面屏幕,播放着外界的新闻。
天幕的画面无声,文字在下方滚动。人们的目光并不总是聚焦于此。更多时候,他们只是木然地盯着自己的杯子,或者将嘴里还算温暖的酒一饮而尽。
“朝鲜上议院改组了,”一个戴着破旧帽子的工人念出滚动的字。“反动派涨了0.2%。”
“反动派还能涨?难道不是都该死光了吗?”另一人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人,却没得到预期的笑声回应。
“涨跌无非是数字罢了。”有人随口附和,语气里没有多少兴趣。
画面切换到欧洲地图。蓝色的法国边界线上浮现一个箭头,直指比利时。接着字幕滚动:“法国以索要瓦隆地区为由宣战比利时!”
“这法国人真是不消停,”一个老人咧开嘴,“瓦隆……听起来像什么好吃的点心名字。”
“是枪响的名字。”一个年轻人回答,语气里有一丝冷峻。
“英国呢?他们总得管点事吧。”另一个声音问。
“英国提高了巴西的友好评价。大概在找新地方种甘蔗。”年轻人笑了笑,眼里有点嘲弄。
桌子上的人不再接话了,空气里飘过一阵沉默。每个人都明白,这些“新闻”离他们太远,远到就算法国把比利时吃下去,英国和巴西亲密如夫妻,他们的生活也不会因此而有所不同。他们依旧得在明早的五点钟起身,用锤子砸那些从来不说话的铁块,直到夜晚降临。
“埃及批准俄国发掘帝王谷的申请。”天幕上的字继续滚动。
“俄国人发掘帝王谷……也许他们能挖出金子,然后造更大的炮弹。”一个工人低声说,语气像是在讲一个糟糕的笑话。
“埃及要是能有俄国那么多的粮食,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批准什么。”有人摇摇头。
字幕继续流动:“越南举行无上光荣的阅兵式。”
“无上光荣?”一个胖胖的工人冷笑着重复,“真想知道他们阅的是哪门子的兵。”
“听说越南的士兵不穿鞋。”另一个人说。
“这叫接地气。”胖工人嘟囔了一句,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空了的杯子。
雨越下越密。咖啡馆的灯泡发出微弱的黄光,仿佛也被这沉闷的空气压垮了。有人开始打瞌睡,有人用手指敲着桌子,敲出一种单调的节奏。
“美国爱达荷州波卡特洛县发生淘金热。”天幕上的字迹闪烁了一下。
“淘金热?去挖土吧。”有人打趣,却没人笑。
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门被推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冲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皱巴巴的报纸。
他的声音因为冷风而微微颤抖:“你们听说了吗?卡尔·马克思在黑森-卡塞尔发表了《共产党宣言》!”
所有人都抬起头,短暂的沉寂之后,出现了几声轻微的嗤笑。
“共产党?那些书呆子的话能填饱肚子吗?”一个人问。
“他说工人阶级会接管国家和生产资料。”那个湿透的男人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奇怪的热情。
“让国家归我们?”年轻人低声重复,像是听到了某种不可能的笑话。
“接管生产资料?”胖工人继续嘲弄,“那得先接管我们这破炉子吧。”
有人摇摇头,有人不再理会,低下头继续搅动冷却的咖啡。天幕上的新闻还在滚动:“旁遮普镇压克什米尔的藏人起义。清国西藏省霍乱扩散。阿根廷要求家庭工坊更辛苦地工作。”
这些新闻像是灰尘,轻飘飘地落在每个人肩上,却没有人真正试图将它们扫开。
雨停了,天色逐渐变暗。天幕的光越来越亮,将咖啡馆的每一个人都笼罩在白光之中。有人站起身,披上外套,推开门走进外面的泥泞。有人继续坐着,沉默地盯着杯子底部的残渣,仿佛在寻找什么。
“埃塞俄比亚针对埃及索要领土合理化行动曝光。”这是天幕上最后一句滚动的字幕。
而此刻,天幕下的每一个人,依然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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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尽头的工人俱乐部里,窗户被凝结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室内挤满了泥泞的鞋子和疲惫的脸庞。中心墙壁上挂着一张地图,用红线和蓝线标注了许多在座人根本无法分辨的国界。
在地图下方,一台破旧的报纸印刷机吱吱作响。最新的新闻已经堆成了薄薄的一叠,等待被分发。
一名年轻的印刷工正在宣读内容,他的声音因为气愤而带着抖动。
“美国最高法院裁定:得福德·史考特仍旧是奴隶!‘无论奴隶居住在哪,奴隶主的财产权利将受到保护。’”
“财产权?这是在保护他们剥削的权利!”角落里有人大喊,声音粗粝。
“安静点,”一位年长的铁匠用力吸了一口旱烟,“我们吵得再大声,也不会让法官听见。”
年轻人没有理会,继续念道:“法国通过战争获得了比利时的瓦隆地区,同时殖民地暴力事件不断升级。殖民地的民众最终被军队镇压。”他顿了顿,眼睛扫过室内,仿佛期待一丝回应。
“瓦隆离这里远得像月亮,谁管得了?”一个瘦削的织工自嘲地笑笑。“而殖民地的事情……他们的手伸得够长。”另一人咕哝着,抬头看向地图。
门突然被推开,寒风带着几片枯叶涌入,一名湿漉漉的送信员冲了进来。他拍了拍肩上的水渍,将一张油印的新闻纸塞到印刷工手中。
印刷工低头扫了两眼,声音突然拔高:“号外!奥斯曼帝国宣战埃及,声称要收复巴勒斯坦地区!”
这一次,俱乐部里的沉默比任何时候都更长久。空气似乎变得沉重,只有角落里的水滴从破裂的屋顶渗下,滴在木地板上发出单调的响声。
“又一个地方要变成焦土了。”一个年长的妇人轻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埃及和巴西呢?”铁匠问,“听说他们的棉花丰收了?”
印刷工点点头:“埃及和巴西都惊喜于棉花丰收……至少有人在忙着种地,而不是打仗。”
“棉花能丰收几年?战争能烧掉几代人。”织工说,目光黯淡。
墙上的地图像是一幅无声的乐谱,记载着所有发生的事件,却不给出任何解释。人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印刷机又一次嘎吱作响。
年轻的印刷工重新拿起一张纸,读道:“朝鲜提拔了一位新将领,名字是……Kwon haung。特性顽固,攻击力+2,士气+3%——但组织度下降2.2%,可靠性也减了2%。”
他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是赌场的赔率表。”
“听起来像另一个未来的灾难。”有人低声说。
印刷工再次翻看手中的新闻纸,念道:“法国逮捕了非洲少民烈士,清国云贵总督府处死了亚洲少民烈士,奥地利处死了捷克人烈士,索科托处死了约鲁巴人烈士。”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今天的烈士还真多。”
“这些烈士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角落里有人问,语气中满是倦意。
“有关系。因为今天他们是烈士,明天我们就可能是。”一名戴着破毡帽的男子低声说。他的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没有人接他的话。
俱乐部里渐渐安静下来。外面的风似乎停了,只有零星的雨点还在敲打窗户。一名老工人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法国渔业丰收,向贫民分享。英国要家庭工坊更聪明地工作。摩洛哥批准使馆区,想着列强会感激他们……”
印刷工沉默了片刻,最后一行字从他嘴里滑出来:“号外!昆特里尔侵入者袭击自由州移民定居点。屠杀成了亲奴隶制佣兵与自由州移民旷日持久冲突的悲剧性一环。”
听到这句新闻,人们的目光再次投向墙上的地图。美国的领土边界清晰地勾勒在那里,但对于俱乐部里的人们来说,这只是一块陌生的土地。
年轻人将报纸丢到桌上,叹了口气:“再怎么喊号外,这世界也不会安静。”
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有人站起来,穿上外套,离开了俱乐部。门再次被打开,寒风涌入,带走了墙上地图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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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风依旧在街道上游荡,雨虽停了,积水还在沟渠里缓慢地流淌。俱乐部里走出来的人,脚步散漫地向各个方向散去。
没有人急着回家,也没有人知道该去哪儿。脚下的泥泞路面反射着昏黄的灯光,像一面摇曳不定的镜子,映照出他们模糊的影子。
铁匠低头走着,手里提着一个已经变形的烟斗。到家时,他的妻子正小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乡间小调,为孩子缝补衣物。她抬头看到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今天卖出多少铁器?”
铁匠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小面包,放在桌上。“明天再想办法吧。”他低声说道,声音像是被捏碎了。
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抓起面包,咬了一口,咯咯地笑着。铁匠的目光在孩子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移开,落在墙角那个生锈的铁砧上。他叹了口气,心里明白,日子会更难。
俱乐部的灯火逐渐暗淡,年轻的印刷工独自留在屋内,将那些未读完的报纸一张张整理。他偶尔停下,翻阅一些旧稿,字里行间充斥着熟悉的愤怒和失望。
他试图在这些报道里寻找答案,寻找一种能够让改变发生的逻辑,但最终只是把它们叠好,放回角落。
他突然想起父亲。父亲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或许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要改变这个世界,或者至少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父亲最终还是倒在了矿井深处,连名字都没留在记录里。
“也许,这就是我们注定的命运。”他喃喃自语,但这句话却让他感到更加空虚。
在俱乐部的另一侧,一个流浪的音乐家靠着墙坐着,抱着一把破旧的吉他。他弹了一首缓慢的曲子,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从远古的记忆里挖掘出来的旋律。
“他们说我们不能高声呼喊,
但即使是低语也会传遍这片土地。
你看,那片星空,
依旧挂在那里,未曾改变……”
几个路过的人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离开了。音乐家耸耸肩,继续拨动琴弦,像是在对夜晚倾诉。
街道尽头,几个年轻的工人围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谈论着什么。一个瘦削的青年愤怒地挥舞着拳头:“我们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了!罢工是唯一的出路。”
“罢工?”一个年长些的男人冷笑,“上次罢工的那些人,现在有几个还活着?”
“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另一个青年站出来,声音里带着急切,“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就有机会!”
“团结?”那男人环顾四周,语气嘲讽,“看看吧,我们连在一起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哪来的团结?”
争吵声渐渐大了起来,但很快又归于沉寂。他们最终没有达成任何共识,只是各自散去,留下一地湿漉漉的泥脚印。
风突然变得急促,撩起积水中的落叶。有人抬起头,看到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几颗星辰隐约显现。它们微弱的光芒穿透云层,像是某种遥不可及的希望。
“好像快要天晴了。”一个声音低低地说。
没人回应。所有人都只是盯着那片星空,片刻后又低下头,继续迈开沉重的步伐。
夜渐深,街道上的人逐渐稀少,回家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铁匠推开家门时,发现妻子和孩子已经睡着。
他脱下沾满泥点的外套,坐在炉火旁,默默地看着炭火燃烧。
年轻的印刷工熄灭了俱乐部的最后一盏灯。他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灯火微弱的城市,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新闻里的名字、事件和国家。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继续相信什么,但他决定明天还是要回来,把那些新闻一字一句印出来。
在俱乐部的另一侧,流浪音乐家仍在拨弄着琴弦。他的歌声逐渐低沉,最后停下。他靠着墙,闭上眼睛,沉入夜的怀抱。
街道尽头,年轻的工人们各自消失在黑暗里。没有人说再见,他们只是默默地走开,像潮水退去。
星空再次被乌云遮蔽。雨声渐渐响起,像是在为这一切盖上一层薄薄的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