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那日修建私塾的便停了下来,大家都要过年。
刘暮舟记得清楚,有一年正腊月二十五,南峡镇货栈掌柜的非不让人回家,说等卸完明日的货再回。结果,那俩出苦力的老哥当时就火了,一撂挑子,老子不干了!过年了还给你卸货?卸你娘的腿!你家没个老先人?不用上坟的啊?
各地民俗大同小异,三十儿都要上坟。私塾那边确实是之前的工头儿不当人,压着别人工钱,非要人家干到三十儿才让人走。
好在是夭夭与月淓的“告官”起了作用,别说工头儿了,连工房的班头都被撤了。
王仁倒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又不是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手底下人偶尔吃请都没关系,帮忙递个消息他也不说什么,别太过分就行了,毕竟世上哪有儿清澈见底的官府?
但要是这种利用手里那苍蝇腿儿大的权力去搏牛腿肉吃,那就别怪当县令的不讲人情了。
故而二十八晚上结的工钱,二十九便不用来了,到了今日,估计那些工人都已经买好了年货,给家中孩子换了新衣裳,准备过年了。
至于对联,则是睡醒就要贴。
刘暮舟将红纸裁好铺在桌上,读过几天书的月淓正在研磨,夭夭则是站在二楼露台望雪中蛟河。至于苏梦湫,则是问了句:“师父要写个啥?”
刘暮舟望着桌上红纸,呢喃道:“小时候都是宋伯写,现在轮到我了。我记得宋青麟家里年年过年到处贴的福字,茅坑门口都得贴对联……还有门画儿,看得我可羡慕了。可这一晃十余年,有钱买了,却不想要了。”
月淓笑着说道:“我娘说,喜气够了就行,写什么不打紧的。”
刘暮舟哈哈一笑,没想到灵眸还有这般心境?
可是笔拿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憋出来一句话。
实在是没法子,刘暮舟只得干笑一声,呢喃道:“不然咱们请宋先生来写?”
苏梦湫眨了眨眼,笑道:“都行啊!”
她都没见过自家师父看书,那能写出对联就怪了!
结果此时,下方有人喊道:“不用写了,给你送来了。”
刘暮舟一乐,说他他就来?
迈步下楼,缺几宋青麟与陈樱桃已经张罗着贴对联呢,刘暮舟赶忙走出去,正好瞧见两人贴好上联。
夭夭眨了眨眼,念道:“千万里江湖,炼满腔如虹剑气。”
此时宋青麟一笑,张起下联,也准备贴了。
月淓咧嘴一笑,轻声道:“八九个春秋,铸一身侠肝义胆。”
刘暮舟嘴角一扯,没好气道:“春联,春联!这都什么呀?”
结果此时,宋青麟掏出刘暮舟意料之外的横批,刘暮舟本以为着不会有横批呢。
贴上去时,刘暮舟才呢喃道:“拔剑莫茫然。”
此刻宋青麟才笑着说道:“春联,不就是愿景么?我这也是对你来年的愿景。晓得你个半吊子写不出什么来,你的字我又不是没见过,死板的紧,回头送你个贴,临行书去,江湖人不潇洒些,像话吗?”
刘暮舟深吸一口气,笑道:”多谢了。“
宋青麟没多说什么,只笑着说道:“还有客栈的,走吧,一起去?”
刘暮舟点头道:“好。\"
他是真想瞧瞧宋青麟给客栈写了什么。
到地方时,郭木与虎孥正坐在蛟河边儿洗菜洗肉呢。
什么鸡鸭鱼,甚至还有半扇猪呢。
郭木一瞧见刘暮舟便满脸委屈,可刘暮舟压根儿不搭理他。
虎孥说郭木有些武道天赋,但一般。事实上刘暮舟知道,郭木明显适合去坊市当掌柜,他最会忽悠人了。
灵眸见东家亲自来贴对联,赶忙跑出来看。
此时刘暮舟也才知道,宋青麟写的到底是什么。
“八仙桌上客常满,寻酒浇愁?问红尘客栈。”
“四方亭外剑又悬,鸣不平事,佑太平人间。”
看完之后,刘暮舟嘀咕道:“总觉得哪儿不合适,改又不好改。”
此时有个身穿白衣的青年人笑盈盈走来,看了一眼后,微笑道:“改成若寻消愁酒,问红尘客栈。愿鸣不平事,佑太平人间,如何?”
刘暮舟眨了眨眼,望向宋青麟,打趣道:“你这苦读十年,不如人间书院三年,这次倒是没横批。”
宋青麟长叹一声:“砸场子……”
李卞只得干笑一声:“我就这么一说……”
不过宋青麟倒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而是大袖一挥:“拿笔来,改!”
结果苏梦湫嘀咕一句:“那还得建个四方亭,亭外悬剑?”
夭夭眨了眨眼,“咱不是有山雨亭吗?改明儿让老祖儿打一把剑,咱给挂上。”
刘暮舟点头道:“先让咱们宋先生写,改日找个手艺好的匠人,刻成木头的,就搭在这里。”
说着,刘暮舟搓了搓手,“那个,茅房……”
宋青麟嘴角抽搐,猛的转头,笑骂一句:“滚犊子!信不信老子给你写个来去匆匆唇齿留香?”
刘暮舟无奈道:“你这就有点儿恶心了啊!”
人啊,有时候就是有点儿贱骨头,这聊着聊着,宋青麟竟然不打算动手,没意思……
事实却是,哪怕刘暮舟不介意,宋青麟也未必敢动手。
即便刘暮舟自己不当回事,可一旦钟离沁来了,宋青麟身上免不了多一堆窟窿眼儿。
上次打的就够狠了。
此时宋青麟转过身,带着陈樱桃要走,走之前他说了句:“今夜就不出来了,初一去我家吃饭吧。”
刘暮舟点头道:“也好,我们人多,怕是没备下你的。”
宋青麟这个气啊,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子又不是饕餮,能把你吃穷怎的?”
倒是陈樱桃,在一边笑的合不拢嘴。
宋青麟在别人面前可不是一口一个老子,一言不合就破口大骂了。
这当然不是欺负刘暮舟,只是在刘暮舟跟前,宋青麟觉得自己有势可仗了而已。陈樱桃觉得这是一种安全感,就像是她在宋青麟身边,也会由着性子胡闹。
而刘暮舟,相比于前几日,也没那么死气沉沉了。
好像自从刘暮舟弄明白他心中那件事之后,一潭死水便活络了起来。
或许只有钟离沁看得出来,之前的少年初游,看似死气沉沉,实则意气风发,极其向阳。后来的年轻人看似潇洒,实则却死气沉沉。
因为前者是身子沉重,心思飞扬。而后者,看似潇洒,心思却重钝。
好像人长大之后,都愿意去寻少年心,也都在去寻少年心。
过了没多久,客栈这边在后厨忙活的就多了香芸,山中诸多女子,好凶也就香芸会做饭了。像虞丘采儿跟冯橙以及陆萃潼,哪个不是大小姐出身?又有谁进过厨房?
转眼功夫便到了午后,夭夭与苏梦湫吃完饭便去河边宅子等着,他们都知道,待会儿要给宋伯上坟去了。
刘暮舟也没闲着,将黄纸裁成纸钱,提着从南海带回的酒,准备去迁君山下了。
不多时,东西都已经备好,甚至多拿了几串炮仗。
两个姑娘跟在身后,走了一半儿便听见四处接连不断的鞭炮声音,都在上坟。
苏梦湫有些不理解,于是问道:“为什么要在三十儿上坟呀?”
夭夭也点了点头,轻声:“是啊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呢。”
刘暮舟闻言,微笑道:“请逝去先人,回家过年呀!三十儿请来,十五再送走。”
夭夭又问:“可是不是过了三年,就送先人往生了吗?”
刘暮舟笑道:“美好愿景嘛!不论过得好与赖,起码告诉先人,这一门还有后人呢。即便是家徒四壁,起码也有个家不是?”
夭夭恍然大悟,点头道:“这样啊!那给什么灶神、门神、厕神上香,也是差不多喽?”
苏梦湫瞪大了眼珠子,“还有厕神呢?”
刘暮舟笑道:“有啊,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存在的。你看山神水神、土地城隍、管钱的神仙、管福禄寿的,甚至还有管生孩子的送子娘娘。”
夭夭叹道:“真要这么算,三口之家,一家人还没有家里的神仙多呢。”
一句话逗得刘暮舟哈哈大笑,可道理却是这个道理。
这已经不是刘暮舟第一次带苏梦湫来了,故而没有多说什么,就是点着了香火,磕了头。比上次多的,便是这次有炮仗。
刘暮舟知道苏梦湫会问,果不其然,她提着炮仗,问道:“为什么要放炮啊?”
刘暮舟咧嘴一笑,轻声道:“许是幽冥地府过于遥远,得放两串鞭炮叫一叫先人,让他们来取钱,来受香火。”
苏梦湫嘴角一扯,不理解,但尊重。
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传来,这趟流程,就算是走完了。
回去的路上,碰到了不少登山上坟的人。
同龄人之间,不管背后这么议论,见面了也会笑盈盈问一句:“上坟去啊?”
又或者是相互点个头,说一句:“这么早?这又不是清明。”
于是苏梦湫又问:“为什么说又不是清明?”
刘暮舟只得再次解释,“各地习俗不一样,这边儿上坟都是清明之前的一两天,拖到清明那天才去会被戳脊梁骨,因为这边人都说有儿有女早上坟,清明才上坟的是绝户。”
苏梦湫长叹一声,嘀咕道:“这都哪儿来的规矩啊?”
夭夭则是眨眼道:“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苏梦湫使劲儿摇头:“我倒是觉得,人活着的时候孝顺些,比人死了给他烧一山纸钱都强。”
快到镇子时,碰到了之前在魏东家里见过的同龄人。
那人瞧见刘暮舟后,便笑着说道:“刘暮舟,正好碰见你了,初六我儿子满月,摆满月酒,到时候来坐啊!”
刘暮舟闻言,笑着说道:“恭喜恭喜,但这满月酒我是喝不上了,我初六就得走。”
那人闻言,笑着说道:“没事没事,你是个大忙人,先忙自己的。”
当面笑嘻嘻的,可走过之后,苏梦湫分明听见那人啐了一口痰,与同行之人说道:“人啊,一有钱就看不起人。还初六就得走?你怎么不初四走?”
这话听的苏梦湫直皱眉,要转身骂人呢,却被刘暮舟按住了肩膀。
“要连这种话都要往心里去,人还活不活了?走,去客栈,帮着包饺子去,咱们这么多人,今晚上都来,得不少饺子呢。”
苏梦湫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好吧,但凡是个炼气士,我就抽他两个大耳刮子!”
刘暮舟哈哈一笑,一手按住一个丫头脑袋:“别这么大火气嘛!买了烟花没有?”
夭夭使劲儿点着头:“买了,好几种呢。”
聊着聊着,便走过了小镇,走过了蛟河,走到了客栈。
这会儿人已经聚满了,男的坐一桌子,剥蒜摘菜,女的坐一桌子包饺子。
刘暮舟进去之后倒是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啥了。
后厨炒菜的,也就香芸跟灵眸了。
这么多人的饭要做,刘暮舟想着就头疼。
此刻施童转头望向刘暮舟,笑盈盈道:“今夜得好好喝两盅吧?”
刘暮舟闻言,瞪大了眼珠子,“就你啊?”
哪成想一桌人突然齐声言道:“我们。”
刘暮舟呵呵一笑,伸手指着酒糟鼻老头儿,“把他摘出去,我放倒你们一桌!”
那边一桌,青瑶撇了撇嘴:“我家主人可是被酒泡透了的人,人家辛辛苦苦做饭,起码吃完了再喝醉吧?”
一句话说的众人哈哈大笑,在闲聊声中,很快天便阴沉了下来,没过多久,鹅毛大雪已然满天飞。
刘暮舟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后便又灌了一口酒。
别人都习惯了,他刘暮舟现在,一口酒一口烟,简直了。所以要是不搭上酒糟鼻老头儿,他们还真不敢说能喝过刘暮舟。
门前灯笼微弱火光之下,看起来风雪愈大。
此时后厨有人喊道:“把桌子挪着拼一下,来两个人端菜了!”
喊话的是香芸,最先起身的当然是易悟真,香藤紧随其后。
可两人刚刚起身,还没走多远呢,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刘暮舟猛的转头,只见风雪泼进来一位青衣女子,背着一把带剑穗儿的长剑。
“这么多人?我没来晚吧?”
刘暮舟赶忙起身,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不晚,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