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了有大约五里,项庄忽然瞳孔一缩。前方一道山梁后转出一片黑点,扬灰暴土的斜指而来。
因为地势依旧开阔,因此这群骑军距离楚骑至少还有二里远,但这点儿距离按现代的时间算也就只要5、6分钟就可冲到眼前。
项庄又是一挥手,整个楔形阵立即从追击状态快速停下并很自然的转成了方阵。
山梁的遮挡,让项庄无法判断山梁之后还会隐有多少骑,但只要超过五千骑,就不是自己这三千骑可以抵敌的。此刻前方奔逃的秦骑也止了步,红色闪动之下,竟然是带头逃跑的女卒绕过后面的黑骑来到了楚骑阵的对面,然后黑骑中分,那辆戎车也重现在项庄的眼前。
逃走的秦骑与项庄一直保持着五百步左右的距离,而埋伏在山梁后的秦骑距离项庄则在二里左右,也就是六百到七百步。此时胡亥的戎车出现后并没有停下,而是带着那千骑,以百骑粉红披风打头,以比刚才逃跑还快的速度向项庄的楚骑阵冲了过来。
项庄咬咬牙,一股压抑不住的强烈渴望直冲头顶:秦帝既然一马当先来送死,自己干脆就成全了他!
三千剽悍的楚骑全歼战力不知的秦骑,虽然注定很难短时间结束战斗。可三千子弟兵只针对前方那百骑女卒和一辆戎车,却有十二成的把握一击致命。
但真要这样,这三千骑就无法脱身,会被山梁后出来的秦骑彻底围住,能回析县的不会有多少人。
而且,要是戎车上不是秦帝呢?
一个皇帝会这样拿自己高贵的生命开玩笑一般的冲在最前面吗?
“就算他能,我却不能拿大王最看重的、军中战力最强横的这数千子弟来赌。”
心中一声叹息,项庄干脆利落的发令,三千楚骑调转马头,与刚才的千骑秦军一样,成为了逃跑的一方。
没有惊心动魄的追击,只有不离不弃的跟随,平淡而又温情难舍。
万骑秦军,随在那辆黑衣小哥的戎车和百骑粉红披风之后,沉默无语的跟在楚骑之后五百步的位置,就像欢送一般,直到越过烧毁的废弃秦营,又越过数里的距离,在析县城外四百步外才停下,列成骑兵方阵。
此时太阳已经落到身后的茫茫群山之下,天边只有一抹晚霞红云,艳丽的招摇着,就像秦阵前面那招摇的戎车两边招摇的粉红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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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庄并没有入城,析县不大,容不下西楚军近八万的军卒。三千子弟兵就在城下止步,融入早已列阵城下的另外五千骑。紧接着,从析县城南北两个方向有大队的步卒脚步铿锵的绕过来,补到骑军阵的两翼列成两个方阵。
项庄追击无果反被追击,自然先派人回城通报过。
招摇的红云敛去了光芒,天色正在迅速转黑。
楚军阵中亮起了火把,把两步一骑的三个大阵照耀得血红一片。
秦军阵上也有火把亮起,但只限于第一列黑骑,后阵依旧藏于黑暗中。戎车上的三名甲士也打起了火把,让胡亥的面容明亮而不定的显现在火光中。粉红披风们却没有点火把,只是被身后黑骑火把的火光将那一排飘荡的红,映的更红。
项羽和龙且走上析县城头,默默的看着对面并不很远的秦人。
项庄回首望向城头,心里暗暗期盼着项羽发出攻击的鼓号。天色越发的黑了下来,他无法判定秦人这万骑的后面,是否还会暗藏着更多的秦军。他只希望在一次冲锋中将这万骑秦军赶回到废营,也能把刚才被秦军赶着跑而丢失的面子找回来一部分。
项羽想的与项庄差不多,却又有很大区别。
命令城下八千骑加两万步卒将对面万骑赶过废营并不难,可黑夜里无法知道对面秦军身后是否还有更大的威胁,这种阵势下斥侯是无法绕过去发挥出任何作用的。如果再来一次刚才的追杀而后被反追杀,被隐于暗夜中的优势秦军赶回来,那这面子就丢到姥姥家去了。而且这样会严重影响士气,导致日后真正伐秦时,与秦人对阵的楚卒心中会有所畏惧。上次攻潼关不下已经对诸侯联军士气造成了一定的影响,秦人强悍的印象并未因他们退缩关中而稍有减退。
秦人不收队,楚人也不能收队,两方如此这般的僵持起来。
然后,胡亥的挑逗又来了。
秦阵前列的火光下那百来个粉红披风动了起来,整齐无丝毫混乱的分成三队,两队在戎车左右为分别纵列单行,一队在戎车前方横列三行,中间空出了一个场地,变戏法一样的摆出一副席案。车上的黑衣小哥在席案上一坐,几名宫侍和几名宫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宫侍手鼓石磬,宫人大袖翩然。
项羽给气乐了:“不管你是秦帝本人还就是个替身,这都是找死啊。准备床弩!”
析县这面城墙上有十具床弩,在秦骑停步列阵时就已经预设到三百步的发射角,只要秦骑向析县开始冲击,到三百步距离时就会抛射一次。当然由于床弩上弦缓慢,能再次射击时敌人就已经到城下了。
听到项羽的命令,操作床弩的军卒迅速重新调整发射角,使其能射到四百步远。楚军所用床弩是单一大弓,胡亥在秦军内普及的三弓床弩,在实际历史中出现于宋代。
单一大弓的楚床弩要射到四百步(550米左右)是有点过于遥远,但虽然遥远,可如长矛一般的沉重大箭只要能戳到人,依旧可以把其钉在地上。问题是太远了就谈不上准头,能不能打到人绝对属于撞大运的事情。
就在床弩的射角调整刚完成、项羽的手抬起刚一挥下时,挡在胡亥前方的粉红披风发生了变化,第一排掣出圆盾挡在身前,第二排持盾蹲起在稍高的方向上,第三排则立起于鞍上持盾护住最高点,三排圆盾竟然将床弩射向席案的角度完全封死。而两侧纵列的粉红披风也瞬间下马冲到盾墙之后,不知道在干什么。
十支大箭呼啸着飞了出去。
五支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三支在粉红披风盾墙前扎入了地面,只有两支似乎击中了粉红披风中一人,远远的可以看见一面圆盾翻着花儿的飞上了空中,但并没有看到有人落马,显然只是把那个女卒的圆盾斜擦了一下。
接着,前面三行粉红披风收盾继续坐在马上,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两侧跃马而下的粉红披风只是在三排盾墙之后又立起了两排盾墙,直接护住那个席案。此时也跑回两侧,扳鞍上马。
大箭过后,乐舞照旧。
胡亥手中有千里镜,他敢在四百步的地方据案赏舞,必然是有人用千里镜盯着析县城头动作,以便应变防护。
远方隐隐的磬音悠扬,但立在析县城头耳音较好的项羽亲卫中,却从秦阵未被火把照到的两翼听到了床弩击发隐隐的嘣嘣声。
来而不往非礼也。
项羽的亲卫没听说过这句话,但却深知这个道理。秦阵掩于黑暗中,黑暗的角落里天知道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就在听到这远在四百步之外传来的细微而沉闷又不祥之音时,立即围到项羽和龙且周围用大盾将其遮蔽了两层。
四百步的距离,就算床弩的初速高一点,也要三、四息才能射到,足够亲兵们的反应时间。
胡亥的三弓床弩在这个距离上一样准头不佳,但比西楚床弩准,有三支大箭分别射到了城楼木檐、城墙半腰和城门洞里,也不知道秦军实际发出了几支。而且相比楚军床弩,秦军床弩劲力十足,射中城楼木檐震下大片飞灰不说,箭杆尤在头顶上嗡嗡作响。
项羽并未暴怒的呵斥亲卫们,只是沉默的位于盾墙内思考了数息后,转身发出诏令:“让项庄退回城东大营,那两个步阵也收兵回营,孤不信秦人会夜攻。龙且,你且再看半个时辰,然后回报。”
说完他就下城登车,向着自己也位于东城外的临时行营驶去。
城下的三个西楚方阵不可能是贴着城墙列阵,所以实际距离秦阵也就三百步。项庄相信八千骑用不了百息的功夫就能冲到秦阵前,这段时间对方连席案都收不走。秦人就算有伏兵也只会在当前秦阵的后方,南北两侧暗中早派出有斥侯,真有异动就会发鸣镝警告。
冲过去,哪怕只是看看现在得意洋洋的秦帝到时候屁滚尿流的狼狈模样也好。
可城上居然传来了收兵回营的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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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回行营一路上项羽都很平静,但他内心的火气实际上是越来越大的,只是黑夜里无法判断对方的实力,黑夜里保持作战阵型也不易,而且在黑夜里士卒之间很难判断敌我,一旦发生混战就更难,极易造成自相残杀。
还有一点,因为营养不全面的问题,军卒中夜盲症占了多半的比例。
所以夜战必须有奇袭的效果,或压倒的优势才可施行,现在面对城外的秦军,这两种情况都不具备。
只能听任小儿猖狂!
项羽越想越怒,所以在自己主帐内只稍坐了片刻,就抽剑将面前几案劈成两半。
项庄正好走进大帐,见此一幕,立即跪行军礼:“大王,臣追击不利,反受其辱,请大王降罪。”
“赦你无罪。”项羽向着几案发泄掉了部分火气,已经平静了下来:“秦骑过万,孤使你领三千骑追击,也就是看看秦人的反应和战力。若能知晓对面真的是秦帝,孤欲斩杀之就不会使你只领这些骑卒了。”
他指了指旁边的坐席,项庄又行了个礼,过去坐下。
“据你所见,秦骑比之孤那八千江东子弟如何?”
“臣认为,单骑对战,楚必胜。”项庄很自豪的锤了一下左胸,“然以骑对骑的阵战论,秦骑若多五成,则极可能战平。大王,秦人不弱啊。”
项羽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呵呵的笑了:“所以,孤刚才才会诏你散阵回营。秦人诈设十万营,然孤在此实有近六万卒,相信秦人一定了然。夜攻析县这种事,就算是对面那个胡闹的秦帝小儿也不会做,那孤又何必看那小儿猖狂胡为呢。”
龙且这时候也进了大帐:“王上,秦人退走了。”
项羽冷哼了一声:“孤还以为秦帝有多耐寒,会在这旷野内观舞整夜呢。”
龙且在项庄对面的席上坐下:“王上,那明日是启程回师梁地,还是西向将秦人赶回武关?”
“给孤留下八千子弟和二万步卒,你领其余去追亚父和项声。”项羽看了一眼龙且,“就算不将秦帝赶回武关,但这个姿态要做出来,免得回军时秦人跟在身后骚扰。”
“喏!臣这就去部署。”龙且刚坐下,得令后赶紧又站起,行了一礼出帐。
“庄,你于明日寅初就遣斥侯向西,不用骑探用步探,遇秦军则鸣镝示警,不遇秦人则向西每三里,向南北每一里均设暗伏。卯初你与孤带八千骑先行,二万步卒随后跟进。秦人无城只有营栅,让步卒带上床弩和投石车。”
“大王,仅以不足三万卒逐秦西归,臣恐大王为秦人诡计所趁。”项庄自己不怕死,却对项羽的安危很担心。
项羽再次呵呵笑了起来:“在彭城时,面对刘季的数十万卒孤不也是只用三万卒就将其击溃?何况武关道的地势狭窄,任有多少卒也无法展开,只要斥侯能探知前途无秦骑暗伏抄我之后,正面对阵,孤惧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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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
当项羽带着八千骑和二万步卒浩浩荡荡一往无前的踏过秦军废营,前方斥侯的第一拨回报也到了:秦人在这之间的二十里中再无伏兵,已经完全缩回那道营栅之后。
因为带着投石车和床弩,西楚军的行进速度不能太快,一直到未正(下午14点)之时,才远远的看到了秦营木栅。让项羽略微松了口气的是,直到此时,那面黑龙大纛仍在秦营中飘扬,营栅后隐约也仍有粉红披风出没。
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兴师动众的来赶秦帝,而那个无耻的小儿留一个空营给他,真那样自己是继续西追也不是,不再西追也不是。追,你不知道秦帝在前面跑了多远;不追,昨晚让秦帝戏耍了的面子又如何找回来?
项羽其实已经知道这面子并不容易找,就算现在冲到营栅前用床弩射、用投石机砸,秦人继续用点燃大营阻敌那无耻的一招,他依旧毫无办法。就算现在能确定秦帝还在营栅后面,大火一起他依旧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爱面子的人,难啊。
远不如无耻的人活得惬意。
可惜项羽越是期待能够从秦帝手中夺回自己的面子,就越可能被再次羞辱。他自己也隐隐的明白这一点,可这面子他不能不找。
于是……
西楚军以八千子弟兵为首,二万步卒紧随其后,项羽、龙且和项庄自然是行进在八千骑的前列,可他们也不是西楚军的最前锋。
最前锋的是斥侯游骑。
由于最先派出的步卒斥侯已经探得从析县到秦营之间并无秦军,在大队距离秦营十里时就已经全部收回,以游骑替代。为避免被秦营出击的骑军打击,斥侯游骑两伍为一队,一旦发现秦军斥侯游骑人数与自己相当,就收兵避战。
这期间秦军也派出过多起斥侯,每一拨都足足有四伍,所以西楚斥侯基本都予以避开。好在秦斥侯也只探到西楚大军前二、三里即收,且出动的频度不高,西楚斥侯探查的面也够广,把秦军可能设伏的山梁山谷都探到,所以依旧能清晰的知道没有大股秦军出营设伏。
此时西楚大军已经抵达距离秦营只有三里远的位置,秦军斥侯早就都收回,因此在大军之前的三队斥侯胆子也大了起来,没有立即回归,反而在距离秦军营栅三百步的距离上交叉盘绕起来,似乎在说:“出来杀我们啊,出来杀我们啊。”
这也是西楚军昨日被秦人戏弄之后,普通士卒心中火气的一种发泄。大军在后方不远,身下是军中最好的马,秦人缩在营栅后面不敢出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项羽看到这种情形,嘴角也逸出了微笑。秦人畏惧自己总是很解气的,他们也就是敢在自己箭矢达不到的地方,在不适合出兵的黑夜时分,无耻的、远远的进行挑衅罢了,一群无胆的鬼祟。
意兴阑珊,项羽甚至都不想再前行了,能有现在这个效果已然足够。就算一会儿西楚军对营栅发起攻击时秦人点燃大营逃跑,他觉得他的面子似乎也已经找回来了。
就在他正准备勒住马让军卒列阵,把床弩和投石机推到最前面,严整的走完这最后八百步的距离时,秦营中突然传出了一阵隆隆的战鼓。
秦军的这道营栅完全拦住了这个山口,沿着地形蜿蜒长达六百五十步,并且几乎紧贴着营栅挖有一条不算太深的护沟,沟内密匝匝的立满了尖桩。沟宽不过三步左右,一支草袋卒很容易就可将其填掉,因此主要起防范野兽的作用。除此之外,营栅东面几乎一马平川,是个很适合作为战场的地方。
营栅可见的有中、左、右三个营门,两侧营门距离中营门约百步,宽度足够四列骑卒出入,正中营门最宽,可容六骑并出。三个营门都以拉起的吊桥为大门,放下吊桥即可跨沟出入,也等同营门大开。
战鼓声一起,中营门的吊桥就快速落了下来,那辆可恨的、插着黑龙旗的六马戎车现出身形,六匹白马身披黑色马衣,带着黑色的面甲,趾高气昂的缓缓而出,两侧毫不意外的是各两列粉红披风女卒。
戎车出营大约五十步后,开始缓缓兜一个八字圈,像在炫耀两侧车厢板黑底上闪耀的金龙,护卫出营的六十骑女卒则立马在其后,缀着火红缨穗的长矛直指天空。
当戎车兜圈炫耀完毕,马头向东正面停下的同时,后面营栅内响起数千人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吼:“喝!”
粉红披风横列两端的各十骑动了起来,穿过戎车侧面汇合为一队打马向着三百步外的西楚斥侯冲了过去。
西楚斥侯游骑此时已经停止了盘绕,集合在一起。游骑没有配备长兵,斥侯们拔剑在手,冷冷的盯着越来越近的粉红披风。
“秦帝戎车距离我等二百五十步,”这些斥侯的领队是一个两司马,面色阴沉而又嗜血,“愿不愿意以我们的性命赌一赌,冲上去将秦帝斩杀?”
二百五十步不过350米左右,全力冲刺下,算上起步加速的时间,也只需要1分钟就可以冲到车前,这点时间就算营栅内的秦骑向外冲,因为营门宽度的限制也无法出营足够数量的力量。
至于那些粉红披风女卒,直接被这些斥侯忽视了,一群女人还值得在任何一支军队中都是最精锐的斥侯放在眼里吗?
“做了!”六个斥侯伍长一举手中铁剑。
“冲!”两司马一声令下,三十名游骑一齐齐步,转眼间就提到了冲锋速度,向着胡亥的戎车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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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这辆戎车上的人就是秦帝小儿,不然就是白白浪费孤这三十名勇夫。”项羽住马远观,身后的骑步大军则正在缓缓的列阵。
“王上觉得那些女卒能对斥侯造成多大的伤害?”龙且不赞同的摇着头,“他们已经冲出五十步了,秦营中并未有黑骑出营。”
“那就只能说,戎车上并非真的秦帝。”项羽也摇了摇头,“这样的战斗没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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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冲出的二十骑粉红披风看到对面西楚游骑起步加速对冲了过来,立即拨马画出一条弧线向回奔去,而戎车后面的四十骑粉红披风则同时起步加速,迎面奔过来,像是要接应这二十骑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