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真实的彼岸朝远方眺望。滚烫的苦难灼痛了我的双眼,毁伤了我的喉舌,我用枯朽的手将众人引向疯狂,但那绝非我的本意,只因那是飞蛾的本能。
雪洛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希望用这种方式令自己清醒一些。昨晚的那场噩梦仍然在自己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在梦中,无数身穿黄衣的人捧着被血污沾染的水晶球,行走在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平原上。兜帽内看不到脸孔,唯有一片漆黑,全身上下裸露在外的只有那对捧着血污水晶球的手掌。
那是一对可怖的手掌,干枯皱缩,青筋鼓起,还带着青紫色的裂纹,远远看去就像是爬满了爬山虎的开裂墙壁。他们灰黑色的指甲又长又尖,在灼热的火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色彩,它包含了世间一切的颜色,却又因此空若无物。它无法被理性认知,甚至就连存在这个概念都被模糊化。在这片混乱扭曲的平原上,雪洛只消朝远处看上一眼,便觉得理智在逐渐离自己而去。
他低下了头,看到自己的手中同样捧着一枚水晶球。它很明亮,闪着柔和的白光。通透的球体内是一幕和睦的场景,人们站在深蓝圣女像的下方,双手交握在一起,低头闭目地诵念着祷词。虔诚的百姓,庄严的圣女像再配上水晶球散发出的些微白光,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圣洁,就连他的精神都因此稳定了不少。
但下一刻,水晶球的表面映出了一个暗红的裂口。他猛地抬起了头,看到被火焰映照得通红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裂口,其中还流淌出了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所有人都用双手举起了被血污沾染的水晶球,口中发出了模糊的低语。在模糊的低语组成的浪潮中,一个黄色的生物从裂口中钻出。
那是一个怪诞的生物,黄色的宽大罩袍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身体,但仍然有无数黏腻的触手从罩袍下钻出。他的脸被兜帽遮盖,隐藏于浓郁的深黑之中,但雪洛却仍然感觉到他在注视着自己,注视着下方所有人。
他俯瞰着跪拜在火焰中的众人,伸出了干枯皱缩的手,指向高悬于天空的疮疤,他什么都没有说,但雪洛的脑海中却回荡起那句直到现在仍萦绕在他耳畔的话语。
“啪嗒”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似乎有什么黏腻的物质从他的孔窍中流出。暗红的血液汇聚成一道小小的瀑布,冲刷着他手中的那枚水晶球,白光渐渐消散,血污逐渐凝结成一层不透光的薄壳,几个呼吸间,它便不复最初的模样。
“雪洛,你没事吧。自从你昨天面见大公大人,脸色就一直不太好。”他身旁的同伴关切地问道。
“没事,就是昨晚没休息好。”他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拍了两下脸颊。
“难道是因为昨天……”同伴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云。
“我没见到大公。”雪洛打断了同伴的话,他将手按在了剑柄上,呼了口气道,“我只是汇报工作。”
“可是我们还听说有黄衣的仆从拜访大公。他们已经上百年没有现世,我听我奶奶说,他们每一次出现都会带来灾厄。”另一位同伴低着头嘟哝道。
“这里是街道!”雪洛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他的手下全都缩了缩脖子,没有再做声。
雪洛叹了口气,自从大公病了,整座城的气氛就不太一样了。本来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神祷日不比平常,那是整个思乡领最重要的日子。更何况自从患病后,那位活泼开朗,总是在各处发表演讲的大公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
这无疑是个不好的信号。大公得了不治之症,大公遭人挟持,大公被黄衣的怪物蛊惑,各种各样的流言在神颂城乃至整个思乡领流传。
没有人能说得清大公的真实情况,就连亲卫队都只能隔着门与她接触。
但这样的流言不会太久了。
“三天后,我会发表一次演讲,地点就在你负责的那片区域,不要告诉任何人哦,包括你的手下,这是一次惊喜。”温软中略带挑逗的声音让雪洛的心脏砰砰直跳。
三天后,一切的流言都会不攻自破。雪洛很想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手下,但大公的告诫却让他只能将这份喜悦憋在心中。他的手攥紧了剑柄,剑柄的冰冷让他的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
“谁能救救我哥哥!”一个脸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的少女跌跌撞撞地从不远处的小巷里跑了出来。她的眼睛四处张望,很快便看到了身上穿着皮甲的卫兵们。
“救……”也许是太过惊喜,她的身体前倾,摔在了地上。
“小妹妹,你没事吧。”雪洛让一名手下过去将少女搀扶到自己的面前。
“救救哥哥。”少女抹了下脸,泪眼汪汪地盯着雪洛。
“发生了什么?”雪洛皱了下眉。他昨天还向大公做出了承诺,今天命运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的哥哥被,哈,一伙暴徒,呼,抓住了。他们,用鞭子,抽,很痛。”少女呼吸不匀地说道。
“在哪里?带我们过去。”雪洛追问道。
少女喘了口气,伸手指向了小巷。常年在这里巡逻的他很清楚那是一条偏僻的小巷,很少会有人进去,确实是作案的好地方。
“你跟在我身边。”雪洛对少女说道,然后扭头看向了手下的卫兵们,“我们过去看看。”
“哥哥不会有事吧。”少女抓着雪洛的胳膊,声音有些颤抖地道。
雪洛没有回答她。正如之前每一次走过一样,这里飘荡的那股因常年无人而染上的陈旧味道浓郁得让他的胸口有些沉闷,加之昨晚的噩梦的影响,他觉得自己的精神都有些恍惚了。但一想到大公的话,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刺痛感让他的脑袋清明了一些。
“队长,这里根本没有任何有人经过的痕迹。”一名走在最前面的卫兵说道。
“你确定……”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只柔软的手就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他的脖子。少女眯着眼睛看着在手中挣扎的雪洛啧了一声:“比我想象的还要警惕,你明明看起来那么不清醒。既然如此,那只能提前了。”
长剑出鞘的声音同时响起,卫兵们全都抽出了长剑,对准了少女。
“哦?”少女的手加了一分力,“你们希望我杀了你们的队长?”
她用力一甩,将雪洛砸在了墙壁上,雪洛只觉得背部剧痛,但顽强的意志力让他仍然没有昏迷。他抬起头看到少女坐在一名卫兵的身上,好整以暇地翘着二郎腿。
“孩儿们,一个都不要放跑,但也不要太粗暴了。”少女望向了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们可是我们的客人。”
……
“这就是魔城的计划,罗塞菲斯城主希望我和妹妹能够促成这次合作。”奥菲娜翘着二郎腿坐在思乡大公的寝室门前,低头抠着手道。
门内久久没有给出答复,似乎寝室内根本没有人。奥菲娜对此不以为意,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了沙发上,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上的蓝白色彩绘。
一只在蓝天白云间展翅翱翔的白天鹅,真有神颂城的特色。奥菲娜打了个哈欠,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罗塞菲斯。”门的另一侧发出了一声感叹,“他应该比我还清楚我的决定。”
“征求意见并非目的。”奥菲娜走到了门前,用闪亮的尖指甲刮擦着木门,“今年的神祷日即将到来,我们都衷心地希望那一天与过往一样是一个宁静和平的好日子。”
尖利的指甲刺穿了木门,奥菲娜粗暴地在门上挖出了一个大洞。
“让我看看神颂城的天鹅究竟是白的还是黑的。”奥菲娜舔了舔嘴角,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寝室内是一片不正常的浓黑,那宛如墨汁的黑暗带着透骨的寒意从大洞中涌出,扑在了她的脸上。
“嘿嘿嘿。”从黑暗中传出了一阵笑声,很轻很小,仿佛来自渺远的高空。
“大公,我可要进来咯。”奥菲娜大喊着将大门踹倒,平静地踏入了黑暗中。
在没入黑暗的瞬间,笑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有节奏的“滴滴答答”,随后伴随着一连串爆竹般的噼啪声,黑暗被悬挂在屋顶的彩色水晶球消融,房间内的一切都暴露在了奥菲娜的面前。
这里哪是什么寝室,分明是一座华丽的舞台。数道白光打在了奥菲娜正前方的红色幕布上,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表演。
“哗啦啦。”幕布徐徐拉开。那是一座木质的舞台,棕黄色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红色绒毯。在舞台的正中央站着一名身穿蓝黑色燕尾服,头戴同色高顶礼帽的男子。他右手拄着一根黑亮的手杖,左手摘下了礼帽横于胸前,行了一个普雷盖姆很常见的舞台礼。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男子将手中的礼帽旋转了几圈,朝奥菲娜扔去。“砰!”礼帽在半空中爆炸,化为了一团白色的烟雾。一只洁白的鸽子从烟雾中钻出,飞到了男子的肩膀上。
“咕咕。”鸽子歪着脑袋,一双豆大的黑色眼睛映照出奥菲娜的身影。
“欢迎来到马格·奇克的魔力剧场!”他张开了双臂,舞台四周的炮口中射出了大量的彩色缎带。一只只毛绒玩偶从地面升起,面朝着奥菲娜晃动着身体,似乎在欢迎这位无意闯入的观众。
但观众本人却并没有被这欢乐的氛围感染。她转过身想要逃离,却发现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身后根本没有大门,只有一面镜子。镜中映出的也不是自己,而是那名古怪的男子。
奥菲娜一拳捣在了镜子上,锐利的碎片在她的手背上划出了道道白痕。
“这位观众有些暴躁啊,那么……”镜子的碎片悬浮在半空中,每一片都映出了男子的身影,他们张开了空无一物的双手,然后朝着奥菲娜的身体虚抓了一下。
当男子再一次张开手的时候,他们的手中全都出现了一枚半透明的白色晶体。在晶体的内部,一团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金色液体凝聚成了一颗鼓动的圆球,它透过晶体在周围形成了一圈淡金色的光晕。
奥菲娜看着他手中的晶体,眼中的光彩逐渐暗淡。此刻她就像是一个精致的玩偶,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你的思绪还有你的狂妄,暂时就由我保管吧。”他右手握拳将晶体收到起,走到了奥菲娜的身旁,就像是一位绅士一样,搀扶着她来到了观众席的位置。
“你只需要好好地欣赏这出剧目就足够了。”他双手按在奥菲娜的肩膀上,后者在对方的力量下坐在了一张红色的木椅上。她无神的双目凝视着不知何时再次紧闭的舞台,在她的眼眸中,红色幕布再一次徐徐拉开,露出了遮挡在其后的白色纱帘。
一名身躯曼妙的女子坐在纱帘后的梳妆镜前,认真地梳着自己的长发。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做得有些太过了,她毕竟是魔城的人。”
“让她沉醉在欢乐乡中有什么不好?”马格摆弄了一会儿只有巴掌大小的娃娃玩偶,便随手将她扔在了不远处的大床上,“虽然这确实不太符合欢喜剧团的作风,但你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纱帘后再一次传出了一声叹息,没有回答他。
马格耸了耸肩:“比起那个穿黄衣的家伙,我已经很温柔了。你要是区别对待的话,那报酬方面就要重议了。”
他朝着纱帘的位置伸出了食指,随后缓缓地抬起了中指:“两份‘狂妄’,如果你出得起这个价钱,本魔术师会让你更加满意。”
……
雪洛看到了大公,她端坐在用白色纱帘遮罩住的马车上,周围全是期待着这次演讲的居民。他们欢呼着,庆祝着,脸上洋溢着期待与喜悦。但大公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回应他们。而是端坐在白纱帘之后。她的脸上似乎还戴着一层面纱,遮住了面庞,让本就朦胧的形貌变得更加难以辨认。她似乎很紧张,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裳。但除了他,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也许就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吧。雪洛如此想道。
可是……我为什么可以看到?
雪洛混沌的思绪中冒出了这样的疑问。他记得自己被一名少女抓住了,那么自己现在又在哪里?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漆黑,他闭上眼却能看到欢腾的街区。
这不是真实。雪洛意识到了这一点。但真实的世界又应该是什么样的?他有些犹疑。
火海中烧焦的味道,黏腻又恶心的腥臭,还是满目血污。什么是真实,而我又是……
黄衣的仆从。
黏腻的黑色触手缩回了黄衣中。他望着这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多彩晶体建筑,手指抚摸着旁边做出逃跑姿态的晶体雕塑。
黄衣渐渐褪去,他的身上再一次覆盖上了那层不真实的盔甲。离开神颂城,找寻失落的王。这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荡,驱使着他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在他离开这座结晶化的建筑后,角落处的杂物堆中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名少女从杂物堆中钻出,若有所思地望着出口的方向。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最后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远远地跟了上去。
她以为自己做得很隐秘,但其实一直有一双藏在黄衣中的眼睛看着这里,看着整座神颂城。他从不同的角度审视着这座城市,倾听着它的声音。
其中也包括少女低声念叨的那个与流罪之地的诞生一样久远的称号。
黄衣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