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以后,起床上操,刘志杰找到杨顺永说肚子疼想请假。
杨顺永也知道刘志杰刚被父母拒绝接回,一般这个时候的学生情绪都很不稳定,也就没有强行要求,让他跟我一起在操场上坐着休息。
休息的时候,刘志杰得状态很不好,一直坐立难安,脑门上一股一股的汗往下淌,才一会儿的功夫衣服都被打湿了。
我问他怎么了?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刘志杰转过头茫然地看着我,眼睛已经失焦了:“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心里好难受,我好想死。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快点死?我一分钟都不想活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刘志杰,你冷静一点。”
刘志杰的手很冷,湿漉漉的全是汗。
他轻轻抽回自己的手,然后一边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来,一边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我好想死啊,有没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子就能割破喉咙的最好,我怕疼。”
“刘志杰!”
我一把拽住刘志杰,让他老老实实的在我身旁坐好,免得被杨顺永看出什么破绽。
我在他旁边压低声音说:“刘志杰,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但是我想告诉你,喜欢男孩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因为别人的短视而葬送自己的性命!”
听到我说“喜欢男孩”这几个字的时候,刘志杰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刘志杰虽然长了个大块头,但是实际上非常的细心,像个小姑娘一样,并且举手投足间偶尔展露出的特征又怎么可能逃过我的眼睛。
更何况,上次点评课上杨远信在看到他的档案后也说过,“你跟别的盟友不太一样”,并且他的父母来的时候又当众哭诉过“三代单传”……
这种种的迹象来看,刘志杰的秘密就呼之欲出了。
见我猜到了他的秘密,刘志杰也不再隐瞒,他告诉我,他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别的男孩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投胎错投到男孩皮囊里的女孩。
因为这个事情,他从小没少挨揍。后来长到青春期的时候,他对同班的一个男孩产生了好感,但是这种事情是不能被世俗接受的,他不敢表白,只能把这些秘密写进了日记里。
可没想到的是,他的日记被他父母偷看了,然后就把他送进了这个鬼地方。
刘志杰绝望地看着天空,像一只渴求飞翔的鸟儿。
“……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能让我的父母把我送到这里来。还有这些学生,他们真的都是十恶不赦吗?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就仅仅是因为我们的想法和父母不同吗……如果把我们改造成只会老实听话的狗,就是他们想要的孩子,那当初为什么要生我们呢,直接去养一只狗不就好了吗?我真的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刘志杰,只能看向远处,三百多人的队伍正在烈日下匍匐前进。
人生而就有自己的思想,但有的地方,只允许有一种思想。
我拍拍刘志杰的肩膀:“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出去的,我向你保证。”
刘志杰的父母真的把消息带给了我的“父母”。
第二天一大早,王建军夫妇就火急火燎的赶到学校,要求要与我“私密会面”。
一般来说,家长来网戒中心会见孩子有两种模式可选:一种就是在教官和全体学员陪同下的当众会面,另一种就是只有家长和孩子的私密会面。
恰好这几天杨远信叔侄都不在,他们外出考察选址去了,准备要开办分校。
因为杨远信被央视报道了,还拿了一批“感动岳东”、“杰出公民”的头衔,吸引了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家长。
市政府于是就趁热打铁,打算扩大网戒中心的规模,把它当成当地的一个支柱产业来发展,承接来自全国各地的“网瘾少年”。
别的教官不知道我的特殊性,所以没有费什么功夫就跟他们会面了。
半个月没见,王建军夫妇憔悴了不少,眼底出现了两个硕大的淤青。
一看见我,他们的身体像是被触电了一样,不停地战栗,却又不敢接近我,只是低下头躲避我的视线。
久久之后,王建军问:“……你、你都知道了?”
我平静地回答:“是的,我不光知道了,我还看到了,真正的王宇辰就在这所网戒中心里。如果你们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我随时都有办法弄死他。”
“不要!”冯小玲哀求起来,“这一切都是我和他爸的错,跟宇辰没有任何关系!”
“是啊,王宇辰躺在那里,是跟他没有关系,那这件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最好别再瞒着我。”
在我的逼迫下,王建军夫妇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跟我在王宇辰日记里看到的内容差不多:拥有电竞天赋的乖孩子被不理解的父母逼出了抑郁症,但可悲的是父母却根本不认可这种病的存在,只认为是王宇辰为了不想上学而找的借口。
于是夫妻俩一合计,就把王宇辰送到这里来戒网瘾。
在网戒中心待了一个月后,王宇辰哀求他们带他回去,并且保证自己再也不打游戏了。但两口子一看,这才来一个月就变得这么乖,那就多待一段时间,“治病要治本”。
结果两口子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就接到了网戒中心打来的电话,说王宇辰喝了大量的消毒剂和洁厕灵自杀,还好发现的早,及时洗了胃,命总是保住了,但是现在急性肾衰竭了。
两口子哭天喊地,嚷着要网戒中心负责。杨远信说送进来的时候,他们都是亲手签的免责协议书,学生的自杀行为,网戒中心是没有任何责任的,但是网戒中心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可以帮王宇辰治疗,只要能找到匹配的肾源,就能救活王宇辰。
两口子先是自己配型,没成功,接着又发动了家人朋友,还是不成。
就在他们濒临绝望的时候,一个陌生电话打到了王建军的手机上,说在和庆有个叫安小虎的男孩和王宇辰配上了,只要你们想办法把他弄过来,你们的儿子就有救。
听到这里,我急忙问:“那个给你们打电话的神秘人是谁?”
王建军回答:“电话里的人叫我别多问,手机号码也是虚拟号,而且每次给我打电话都不一样。”
“我的所有数据都是他给你的?”
“对,他给我传真了厚厚的一摞资料,特别详细。”
“那dNA数据是怎么搞的?”
“我们也不知道,估计他们在医院里也有人吧。”
“那个人说过什么时候给你儿子换肾没?”
“他说明年的一月份……”王建军的表情有些羞愧。
我笑了,然后问王建军:“你觉得王宇辰还能等到明年一月份吗?”
王建军和冯小玲脸色一变。
我继续说,“现在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如果把我弄到这里来真是为了给王宇辰换肾,那我现在已经来这里半个月了,早就可以安排换了,为什么还要等到明年?你们呀,被别人当刀使了还不知情,现在看来,恐怕我的肾不是给你们儿子准备的。”
眼看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我换了个柔和的语气:“我在病房里见过王宇辰了,跟我长得还真有几分相似。其实你们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人就算只有一个肾也能活下去的,我愿意免费把一个肾捐给王宇辰。”
“真的?”王建军夫妻不敢置信。
“真的。”我握住他们的手,装作真情实意:“我来的这段时间你们也是真的把我当成儿子在照顾,对不对?感情是没有办法做假的,我能够感受到。等我从这个网戒中心出去后,我愿意捐一个肾给王宇辰,我说到做到,你们也帮我尽快出去好不好?”
“我们这样对你,你却还愿意帮助宇辰……”冯小玲又开始擦眼泪了。
王建军也红了眼圈,问:“怎么帮你,只要能做到的我们都做。”
“很简单,帮我找一个人,叫付连海,他住在和庆省城的天鹅湖小区。”
王建军夫妇有些犹豫,问我找到人后怎么说,要干啥。
“你们什么都不用做,”我说,“只需要告诉他,安小虎在兰陵网戒中心等他就行了。”
这是一招险棋,但是时间不等人。
会面结束后,我亲昵地挽着王建军和冯小玲的胳膊,宛如真正的亲人一般走出了谈话室。
远处看热闹的孩子们见到这一幕,眼里既羡慕又嫉妒。他们以为我已经说服父母,可以离开这里了。
就在这个时候,孙丽娇路过,一个没站稳摔在我身上。
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然后一张小纸条悄无声息的塞进了我的手里,她低声说:“让他们打听这个人。”
两天后,冯小玲独自来到网戒中心,说王建军去和庆省城找付连海了。
此外,她还给了我一份报纸,在这份报纸的角落里有一块豆腐大小的报道:孙姓男子携家出游遭遇车祸,一家三口无一生还。
冯小玲说:“我打听过了,报纸上说的这个人就是你纸条上写的孙智学。一个月前被一辆大货车追尾,货车上的钢筋飞出来了,一家三口当场就被叉成了刺猬……”
“我知道了。”
孙智学,孙丽娇,同一个姓氏。
孙丽娇前脚被送到网戒中心,孙智学全家后脚就出现了意外。
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当天晚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趁人不注意,把那张报纸丢进了垃圾桶,并且故意把“孙姓男子携家出游遭遇车祸,一家三口无一生还”的报道朝上。
孙丽娇看到我的举动心领神会,等我走开后,借着添饭起身路过垃圾桶。
当她看到垃圾桶里的报纸时,感觉整个人似乎都凝固了。
她木然的端着盘子回到了座位上,突然泪如雨下,她哭得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但眼泪却像没拧紧的水龙头。
哭着哭着,她突然擦了把眼泪,开始吃饭。
缓慢地,用力地,把所有的食物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她突然抢走了旁边女生的鸡蛋。
“你干什么啊!”女生大喊。
鸡蛋已经被她塞进了嘴里,她又抓起对面女生的包子。一口咬下去,包子里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直淌。
孙丽娇的反常行为惊动了在外面抽烟的唐家伟,他大步走了进来,“你他妈是饿死鬼投胎啊!”
孙丽娇尖叫一声,又转身去抢别人的食物。
唐家伟被气到了,一把薅住孙丽娇的后脖颈,手抠进她的嘴里,嘴上发狠地喊:“老子让你吃,老子让你吃——”
孙丽娇被抠得直翻白眼,但还是努力地去够别人的食物,往嘴里塞。
“来两个人,把她送到静心室去!”
两个学员架起了孙丽娇,把她像拖货物一样拖走了,在路过我的时候,孙丽娇居然露出一个笑容。
一个绝望的,即将破釜沉舟的笑容。
我突然懂了,刚才她那些不合理的举动。
她要反抗,至少目前,保存体力是最基本的,所以她必须要吃饱。
关静心室也是故意的,她知道我能进一号楼。
妈的,这么疯,我竟然从心底开始由衷地佩服这个女人,难怪当时师父要和她合作。
孙丽娇,确实是个狠人。
当天夜里,我如约来到静心室门外,轻轻敲了敲铁门,几秒钟后门内传来孙丽娇的声音:“你来了。”
“嗯。”
我靠在铁门上,想起她白天的举动,那个叫孙智学的一定是她很重要的亲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找到高志明和郭晓红了吗?”她突然主动发声。
“没有。”
“不过,我已经开始搅浑这池水了。”
“我们联手吧。”孙丽娇说,“我们现在,有共同的敌人。”
因为网戒中心的学生没法单方面联系家长,所以我只能等王建军和冯小玲来联系我。
但是,我没等到他们,却等来了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