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的雨加雪,让原本以碎石和黄褐色夯土铺成的官道泥泞不堪。
直到临近东郊临川王府十里外的青松亭,才见到青石板铺的主路。
康长明骑在马上,抖了抖身上的斗笠,抚着头顶那顶牛皮缝制而成的帽子,朝前面望着。
“父亲,前面就到王府了。”
康长明的儿子康悦侧身说道。
“把东西看好,不要淋了雨。”
“父亲放心,都已安排妥当。”
没一会,队伍便来到临川王府大门口。
只见袁柄在门前屈身拱手。
“将军一路辛劳。”
侍从将马匹和车架牵到后门,康长明和康悦朝着袁柄低头拱手示意。
“有劳中使。”
“殿下就在内堂,将军请随我来。”
于是几人来到了内堂,只见六殿下正伏案写着什么,见康长明进门,满脸的心疼怜悯状。
“末将康长明,叩见殿下。”
父子二人跪地行礼。
“是长明啊!”
“快快请起。”
“谢殿下。”
康长明身着一件青色锦袍,外边换了一件朱红色斗篷。
康悦着银甲、戴银盔;腰佩一尺多长的金光宝刀,刀柄是一只张口的豹子;脚下踏一双鹿皮翘首靴。
眉毛宽厚,眼神深邃,黝黑的皮肤下藏着一股子勇毅。
“若寡人没猜错,身旁这位便是少郎君吧!”
康悦听后再次低身拱手。
“末将康悦,见过殿下。”
“呵呵呵,好!好啊!”
“自古英雄出少年。”
“郎君神色坚毅,身姿魁梧,寡人今日得见,甚为惊异!”
“来,过来坐。”
于是父子二人便坐到了临川王左侧的位子。
“末将未能事先奏请,冒然造访,还望殿下恕罪!”
“哎!长明此话就见外了!”
“你有所不知啊,我早已吩咐过下人,若是开国老将来访,无需向寡人奏报,府中时刻欢迎!”
“特别是你康将军,寡人望也盼也,没想到今日便迎来你这位贵客了。”
“殿下垂爱之意,末将感激不尽。”
“只是前线军务繁忙,未能抽出空当,末将理应早日来京向殿下叩拜问安。”
“呵呵呵,长明不必拘礼。”
“你身为骠骑将军,又司职寡人府中司马。”
“如今于北徐领兵,可见陛下对你是何等信任啊。”
“长明啊,不瞒你说,今日见你如此模样,寡人心中多有不安。”
“没想到当年与寡人饮马淮水那个康长明,已如此苍老了。”
“诶......话说回来,寡人亦是两鬓斑白了!”
“殿下千金之躯,仁德宽厚,当百世而常青。”
“末将乃一武夫,当年有幸于殿下身旁当值。”
“南国安邦定国,殿下乃汗马功劳,末将每每想起,心中无不敬佩!”
“如今廉颇老矣,末将自当坚毅不屈,于北徐州再建功业!”
“好!好啊!”
“康明如此忠义,寡人甚感欣慰。”
“令郎既已随军行事,将军勇武之能亦是后继有人了!”
“殿下言重了,犬子憨厚,无甚才德,还需在前线多加历练才是。”
“呵呵呵,说起历练,文达府上子侄亦随豫章王去了郢州。”
“你等后辈皆年轻气盛,还要多向长者讨教才是啊!”
临川王看着康悦,满脸的笑呵呵。
“多谢殿下指点,晚辈定会向军中将军虚心讨教。”
康悦低头拱手。
身子也暖和了,叙旧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只见康长明的脸上逐渐露出了为难之色。
为何这般呢?
自打一进门儿,临川王就喋喋不休,夸完父亲夸儿子,夸完儿子接着就讲起对年轻人的期冀,妥妥的一个老领导会见下一代。
临川王对北徐缺粮草一事只字不提,这就让本就木讷的康长明挑不开话题了。
如此从中午说到了夜幕降临,茶是喝了一杯接着一杯,门外的寒冷早已挥发散去,时不时的还觉得有些闷热。
于是康长明解下斗篷,正了正身子。
临川王依旧维持着笑容,见康长明如此,便欠了欠身。
“来人,速速摆宴,寡人要为长明和康郎君接风洗尘。”
袁柄得令后便安排了下去。
没一会儿,父子二人的桌子上便摆上了四座小铜鼎,各自盛着熏鹿肉、猪肉脯、仔鹅羹和一些青菜。
又置下两支玉杯、两个盛满酒的坛子。
临川王举起金杯:“若论年岁,长明乃我兄长一辈。”
“今日长明兄远道而来,寡人定要以兄弟之礼相待。”
“殿下万万不可!”
康长明俯身跪地叩首。
“自古尊卑有别,我本是蓝田草莽,又怎敢与殿下比肩!”
“哎呀,长明快快请起。”
临川王说着,便起身将他扶了起来。
康悦在一旁杵着,哪里见过这种架势。
“长明既然入我府门,就应客随主便。”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康长明便缓缓起身,双眼朦胧,心中泛起了诸多思绪。
没想到六殿下如此平易近人,没有一点高姿态,更没有那些皇族的傲气。
要说自己辅佐圣主开国有功不假,但能受到皇族亲王如此礼遇,真是祖上积德了!
康长明老泪纵横,端起玉杯一饮而尽。
“痛快!”
“长明忠义壮勇,乃我朝武将魁首也!”
“圣主起兵于雍,长明举城拥护。”
“昏帝据险于湖,长明率兵破之。”
“镇竟陵、援司州,尽显英武之能;监北兖、击朐城,比肩卫、霍之功。”
“长明戎马半生,历经大小百余战,骁勇独步天下;忠义无人能及!”
“纵观古之将才,孰能敌乎!”
康长明已是知天命的年岁,沉着冷静乃是多年塑造的基本功,可是临川王的一番赞扬,真就没几个人能不为之动容了。
再看康悦,感动的已是泪眼婆娑,临川王每说一个字,便如同来回研墨一般,将红扑扑的底色在他那副硬邦邦的国字脸上缓缓的溶解释放,最终在脸颊的周围形成了两块儿红晕,黝黑中透着粉红。
康长明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于是今晚便成了沉醉三日的开始。
父子二人白天被安排到临川王府各处游玩观赏,晚上有临川王属官或是府中食客陪着把酒言欢。
如此便过去了三五日。
可是除了第一天晚上见到了临川王后,康长明就没在府中见到过他。
都说迟则生变,而如此异样,对康长明说有两点不安。
身为北徐左营主帅,无召进京,本是大罪。即便他已上书奏报,但奏表中弹劾萧辰纸上谈兵、祸乱朝纲的内容占了大部分篇幅,加之心情急迫,以至于自己要回京拜见临川王的事就没多写,只说了句“臣愿只身求粮,以解北徐之急”的话来。
而临川王以好吃好喝好玩的“三好”招待法招待自己,还一口一个长明兄,却迟迟不问康长明的来意,这明显是不想让自己开口啊。如此一来,康长明只能带着满肚子的陈年老酒回北徐了。
身为左营主帅的颜面何在?又该如何向老兄弟昌义之和数万将士交代呢!
正当康长明烦闷之时,忽见扬州治中何敬容来到了门前。
“康将军,今日由在下陪同二位将军到东府城游览。”
康悦率先起身拱手示意。
何敬容也回了礼。
“何治中稍安。”
康长明面色阴沉,瞥了他一眼。
“实不相瞒,我二人已到王府多日,而无召回京乃是重罪。”
“我来求见六殿下,就是为了北徐粮草一事。”
“还望治中见谅。”
何敬容听后微微笑了笑。
“呵呵呵,老将军多虑了。”
何敬容眯眼笑了笑,神色十分友善。
“老将军乃我朝武将肱骨,肩负北徐驻防重任,又兼任临川王司马,这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将军都是自家人。”
“现在回到王府,我等理应以亲朋之礼相待,二位将军好生放松便是了。”
康长明听后脸上不由得绷紧了些。
“殿下盛情,老夫自当感激。”
“若以百坛美酒换作几斛粟米,长明和数万将士定会铭记殿下恩德。”
“呵呵呵,将军言重了。”
“早闻老将军性情耿直,今日得见,果然快人快语。”
“将军放心,粮草一事,殿下早有安排!”
“哦?治中所言,可是当真?”
“呵呵呵,我乃府中小吏,又怎敢拿将军打趣呢。”
“将军还是先随在下到东府城一游,是真是假,将军一看便知。”
说完,何敬容便带着康长明父子骑马来到了扬州治所东府城。
城中有临川王自行组建的军队万余人,又有东府卫士两万余。
城内武器装备精致优良;炮车战车朱漆鲜艳。
马匹黄牛充盈棚厩;营帐器具一应俱全。
武将或穿铜甲门前操练,或挥彩旗墙上施令;士卒或持长刀各处警戒,或执长戟四处巡查。
部伍士气饱满,英姿飒爽。
如此精良的武器装备,完备的保障条件,康长明只在数年前攻占梁城时见到过,当然,那支部伍也是临川王亲自率领,和今日眼前的景象相比,着实逊色了些。
而那当年的逊色,亦是南国部伍中的首屈一指。
对了,这话说的当然不是战力方面。
康长明稍作思量,而后摇了摇头,好像对眼前这些并不在乎。
何敬容似乎看出了些什么。
于是背着手来到他身旁低语:“值此冬日,还有如此艳阳,难得啊。”
康长明瞥了一眼,没有作声。
“将军今日算是来着了。”
“此话怎讲?”
“呵呵呵,谷不在仓,而在院场。”
“将军请随我来!”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东府城内的东半边,此处有谷仓百余座,又有大片的石板铺砌而成的院场,杂役们正在把谷仓中的粮食抬出来晾晒。
见此情此景,康长明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之意。
“北徐有士卒八万余人。”
“依将军之见,此处粟米可维持多久呢?”
康长明听后眼前一亮:“眼前粟米成山,麸糠如雪。若为我北徐所得,足以支撑三年!”
何敬容会心一笑。
“呵呵呵,好!”
“不过东府城所储皆为陈米,将军不会嫌弃吧?”
“呵呵呵,治中此言,未免小看我军士卒了。”
“别说是陈米,就是这些麸糠亦够我军维持半载了。”
“前线苦寒,将士们能喝上一口热粥,便能生出三分士气,若是吃上一餐饭食,足以越过淮水,进军寿阳!”
“呵呵呵,有将军此言,寿阳何愁不破!”
“殿下有令!”
康长明父子听后急忙俯身跪地。
“北徐将士,保国安邦,何其劳苦!寡人日夜忧心,纵躬身戍卫,亦难平心中之愿。特从扬州之地,拨陈米三十万斛,麸糠四十万斛,支援北徐。康将军深明大义,乃军中楷模,望精心押送粮草,以表忠君之意。”
“请将军在册上画押吧!”
何敬容说着,一旁的主簿便递过一个登记的册子来。
康长明感动的热泪盈眶,连连拱手示意。
“殿下一片苦心,老将军定要铭记啊!”
“殿下之恩,末将永世难忘。”
如此,父子二人带着随行将士,用马车先行护送两万斛粮草,踏上了归途。
南阁里,皇帝与屠老正在促膝长谈。
不为别的,听闻屠老又生归隐之意,皇帝哪里能轻易放手呢!
主仆二人互相给台阶,但迟迟没能达成一致,以至于一场深入的畅谈,变成了饭后话闲。
“先生身处南阁,却已晓通天下之势。”
“朕曾多番求索,亦不能得其道也!”
“陛下说笑了,陛下乃一代明君,又如何要事事躬亲呢!”
“古有汉高祖知人善用,其出身虽为末吏,却创下不世之功。”
“追根溯源,唯在人心尔!”
“先生所言甚是。”
“不过今日南国,武将年岁已高,文臣多过知命,擢升寒门虽有途径,但大族之势......实难逾越啊。”
“而朝中人才,已呈青黄不接之势。”
“如今文达疾发卧榻,彦达久病待医,宣达心性散漫,难当大任。”
“唯有弘达、僧达二人,在外任职,只不过二人之力,不过西北一隅尔。”
“朕亦时常思量,到底是我所托过重,还是人心不一呢?”
“今日听先生一言,方觉良将贤才,实为难得啊!”
“陛下英明神武,依老朽迂见,陛下还需安神静心才是。”
“《荀子》有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若将南国比作江河,人才,便是那涓涓细流。”
“重任不为贤能所生,贤能唯以重任所立。”
“陛下只要顺势而为,多行破格任用,人才乏匮,自当迎刃而解。”
“想来皇室宗亲,几位郡王固然忠心,而长沙王萧靖旷、西昌侯萧靖艺亦可独挡一方。”
“吴平侯萧子昭仍存安邦定国之志。”
“若言大族肱骨,徐修仁、周开逸二人,下可治一方州府,上可理一署公务;臧未真、王柬、孙庆绪三人,于内可守律法礼制,于外可行纠察督巡。”
“若言后辈之能,太子勤勉好学,晋王勇于担当,豫章王行事果断,皆我南国贤能之士。”
“由此观之,陛下可无忧矣!”
皇帝听后露出一抹微笑,只因屠老这话讲得不深不浅,表面上很合心意。
而皇帝稍作思量后,还是摇了摇头。
“先生既要离朕而去,何不以实言相告呢!”
屠老听后眨了眨眼,看来临别赠言想留个好印象还不成了。
尴尬之际,只见门外进来一个人。
“萧辰给陛下问安。”
萧辰弓着身子,使得二人脸上的褶皱再次被抚平了。
“朕正与先生畅我朝谈人才一事,你过来坐吧。”
萧辰听后微微一笑,看来这两个老头还挺有兴致的。
“朕记得萧卿说过,治国之道,在于民主法治。”
“那么用人之道,卿观之如何呢?”
萧辰稍稍瞥了一眼屠老,只见他板着脸,眼神有些刻意的躲避着。
“额......恕微臣愚昧。”
“用人之道,乃是君主之术。即便往下说,也是一方大员之学。”
“微臣没做过高官,所以......不太懂。”
“呵呵呵......”
屠老听后好像有点儿满意的意思,但皇帝却显得很是失望。
“不过识人之术倒是可以说一说。”
皇帝一愣,和屠老四目相对。
这小子高一句低一句的,这两个话题,谁虚谁实都分不清了。
“既如此,你可畅所欲言。”
“萧辰遵旨。”
“要我说,凡人至少有两面,或黑或白。”
“但很多人都不止这两面,若拿颜色举例,他们会把黑分成纯黑、亮黑、哑光黑;把白分成乳白、雪白、葱白、象牙白。”
“当然,还有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就不好去形容了。”
“而在我看来,就是这些不好形容的灰色,才是为人处世的根本。”
“有些人性情耿直率真,甘心以黑白区分事物。这类人,最好相处。”
“或逆或顺或置之不理,都可以,因为他们心中那杆秤,很清楚。”
“剩下的就是那些摇摆的人了,或是八面玲珑,一呼百应;或是甘愿忍耐以伺机而动;再或者力行中庸之道,敬百家之言,只要保住自己,什么都可以。”
皇帝听后再次打量着萧辰,屠老也在一旁若有所思,不作声。
“恕微臣多嘴了。”
皇帝摆了摆手。
“既为清谈,便没有对错。”
“适才你所言三色之人,我朝堂之上,定有例举。”
“萧卿何不细细说来呢?”
这下可是吹大了,本来想着模模糊糊的说几句,搪塞一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还要具体到人了。
萧辰咽了口唾沫,不知如何是好。
“呵呵呵,也罢。”
“你既然为难,不如朕言其名讳,卿述其性情。”
萧辰稍稍看了一眼屠老,低声回应着:“哦!”
“左卫将军张德继,如何?”
“张将军行事谨慎,敢为义舍身,多有壮志未酬之意。”
萧辰轻声说道。
皇帝听后稍稍点了点头。
“卫尉少卿伍有常,如何?”
“其志远大,其心却受束缚,手脚略显拘谨。”
“尚书右仆射袁昂,其人如何?”
“袁公稳如泰山,喜怒不表于色,然......然其壮大宗族之心甚重,志不可夺。”
皇帝听后微微笑了笑。
“游击右将军萧辰,其性若何?”
萧辰和屠老听了这话,几乎同时脖子一挺,愣住了。
“微臣......”
“微臣心性粗糙,生于荒野而难识大体,妄图谋大局而难免忽视微小。”
“若司职一方尚能应付,若身居高位,恐难成大业。”
“呵呵呵......”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萧卿此言,虽有自轻自贱之嫌,但你一片赤诚之心,朕自然知晓。”
或黑或白或灰,犹如萧辰心中的那块石头,时而沉甸甸,时而软绵绵。
而皇帝的草草几句,便如寓清于浊的海水一般,时而波涛汹涌,时而平息如镜。
至于皇帝是什么意思,萧辰也摸不透。
只觉得今天的屠老很是拘谨罢了。
正是:
浮光掠影夜无痕,主仆上下知几分。
壮志欲行天下事,唯有门前遇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