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细雨刚停,京都到处是泥浆。
差役、寺人趁着清早,便将津阳门驰道上的积水和泥土清理了出去。
护军将军王珍国于城墙上检视迎接将军们的仪仗、礼器情况,因为今日可是西北诸将回京的大日子。
卫尉少卿伍有常,带津阳门戍卫三十人,在门外督促着各处,不敢怠慢。
正午光景,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从国门桥行来。
穿过朱雀桥,转而来到了津阳门的驰道上。
打头的是一面金底龙旗,那龙旗乃是御赐,是益州刺史鄱阳王的战旗。
鄱阳王身着金甲,头戴金盔,上面嵌着两根彩色翎羽;腰悬五彩赤地绶,左手执着烁金兽符,右手勒住缰绳,英姿飒爽。
身后,冯巨基身着古铜色甲胄,头戴虎纹盔,上面竖着两根红羽;腰间挎着黑绿色铜剑,那件朱色斗篷的一边儿正落在虎头形状的剑柄处;腰部右侧,系着金印紫绶,手执铜兽符。
见鄱阳王勒住了马,冯巨基也跟着停了下来。
再看他身旁,一个身披朱色斗篷,头戴铜色盔胄的人目光如炬,只见他腰间悬着银章青绶,另一边挂着一把弧形弯刀,正是救益州于水火的大功臣宁州刺史任太洪。
在队伍的第二排,易琼面色微红,时不时的掩口咳嗽着,身上的盔胄已换成了银色,头顶的两根褐色羽毛迎风抖擞。
驰道两侧,各有六面金底飞龙旗,又有朱红色大旗各四面。
在朝臣工百余人,皆于两侧列队,垂手候着。
鄱阳王按住了缰绳,侧脸看了看冯巨基。
二人对视一番,于是侧身下马。
身后的众将士也跟着下了马,站在原地等候。
城门里面,随着一阵‘咔哒咔哒’的声响临近,一驾六乘马车缓缓驶来。
那六匹骏马皆是雪白颜色,驾车的人乃是御前直阁将军裴渊明。
“陛下有诏,镇西将军、益州刺史,七州军务大都督、使持节鄱阳王,乘御驾入宫!”
俞三福在城门前大声唱毕,便侧过身立在了一旁。
鄱阳王听后急忙跪地叩首,高声回道:“益州得以固守,西北恢复太平,乃诸位将军拼死得来,臣,断不敢居此功劳!”
俞三福见状后有些着急,虽说陛下这道诏令是为了表彰功臣,以示皇帝垂爱之心,可九殿下可不是争名夺利之人,更何况西北战局的逆转,是皇帝亲自部署,亲自安排才有了今天的太平局势,如此大礼,却是为难他了。
于是他看了看远处的鄱阳王,又看了看身边的萧辰。
“中使可速速去勤政堂禀告陛下,这里就交给我吧。”
萧辰稍作拱手示意。
“好啊......那就有劳常侍了。”
俞三福擦了把汗,由小寺人扶着,上马奔了回去不说。
只见萧辰快步上前,深深拱手作礼。
“九殿下和诸位将军一路辛苦,咱们先歇息会儿吧。”
萧辰一扬手,身后伍有常和几个戍卫便搬来了小木墩。
鄱阳王见状起身笑了笑,揽起斗篷坐了下来。
“我听闻萧常侍得进公爵?”
“恭喜啊。”
“呵呵呵,殿下抬举了。”
“皆因陛下错爱,才有了我今日,实在愧不敢当啊。”
“常侍不必如此,你力主革新,收效显着,我们都有所耳闻。”
“自京都一别,我们已有两年未见了吧?”
“嗯,差不多。”
“不知十殿下可好?”
“僧达自病愈后便回到了益州,现在正代我掌管州内事务。”
“待我复命后,就要赶回去了。”
“这么急?”
“为何不多留几日呢?”
“呵呵呵,无妨,我和僧达本就外任西北,你还别说,若是在京都待久了,反倒不习惯了。”
萧辰微微点了点头。
“对了,听说你要去湘州赴任?”
“过两日,我们一同出发如何?”
“那好啊,我正要奉旨赶往湘南。”
萧辰说着,眼神却往鄱阳王身后望去。
远远的见到易琼手臂缠着纱布,看那脸色也不太好,多半是受伤了。
“陛下有旨,鄱阳王等人可上马入宫!”
“还请九殿下移步。”
俞三福来到跟前,小声说了句。
“呵呵呵,罢了,既然皇兄如此礼遇,我等自当奉命。”
“益州将士!”
“在!”
一时间身后将军士卒起身拱手。
“品阶千石以上者,随我上马入宫!”
“是!”
俸禄千石以上的将军,还真就没几个人,无非是任职地方太守和刺史级别的几个将军罢了。
于是冯巨基、任太洪、张子响三人,随着鄱阳王上马进了津阳门。
见众人散去,萧辰便跑到了易琼这边来。
“大哥!”
“你还好吧!”
萧辰抚着易琼的手腕,没再多言语。
“无甚大碍!”
“吾弟又高升了,恭喜你啊!”
“记得临别时你曾说过,定要做出一番成绩来。”
“如今你我各有建树,实在难得啊!”
萧辰缓过神儿来,挤出一抹笑意看着易琼。
“哎,你别这么看着我啊。”
“就一点点小伤,不必担心。”
萧辰摇了摇头。
“大哥......”
“我......”
“怎么?你刚刚受封公爵,就端起架子了?怎么吞吞吐吐。”
“大哥,玉漱她......”
“我还没说你呢,之前我数次来信,你都只是寥寥几句,怎么样,她们母子一切都好吧?”
易琼揽着萧辰的胳膊,急着想往家里赶。
“大哥!”
“我对不住你!”
易琼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
“玉漱怎么了?”
“都怪我没有保护好玉漱,她......她已遇害。”
易琼皱着眉头,盯着萧辰良久。
只见易琼狠狠的抓着萧辰的肩膀,胳膊上的刀伤再次渗出血来。
“凶手是谁?”
萧辰耷拉着眼皮,没作声。
“玉漱在哪,我要去找她,她在哪!”
易琼双眼通红,两只大手把萧辰晃的前后摆动。
身后的萧敬则和伍有常见状赶紧跑了过来,死死的抱住了他。
“青云!”
“你冷静些!”
“玉漱已被安葬在了别院后院,我们这就带你去。”
易琼再次挣扎着,直到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已在别院的家中。
萧辰端着汤药,看着他。
“大哥,先把药喝了吧。”
“郎医说你是急火攻心,切莫动怒了。”
“你滚!”
“你滚啊!”
易琼扬起右手,一把便推开了萧辰。
伍有常和萧敬则见状扶了他一把,而那碗汤药已被打翻在地。
伍有常示意萧辰,先出去躲一会儿。
虽说萧辰心里早有准备,可遇到真人后还是不知所措,只得垂着脑袋,走了出去。
“青云,玉漱一事,萧辰虽有过错,但绝非有心。”
“你和萧辰兄弟一场,他和玉漱亦是好友,如今玉漱故去,他又何尝不伤心呢!”
易琼直勾勾的盯着床头,摇了摇头。
“别说了。”
“别院是他萧辰府宅,既如此,我走便是!”
易琼说着,再次拄着木榻想起身,可臂膀和手腕伤的太过严重,吃不了大劲,于是硬生生的摔倒了地上。
显阳殿里,一众妃嫔顺次列坐。
丁贵嫔拉过环儿是手,坐到了正位。
“日子真快啊,又是一年了。”
“环儿啊,你父皇说过,要诸位妃嫔好好陪陪你。”
丁贵嫔看了下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布帛。
“你瞧瞧,这些锦缎布帛,都是几位娘娘一番心意。”
环儿微微点头,而后起身施礼。
“环儿谢过诸位娘娘。”
“不过如此贵重礼物,环儿实在消受不起。”
吴淑媛听后抿嘴笑了笑。
“嗐!你这丫头,这锦缎不就是给我们穿用之物嘛。”
“什么贵重不贵重,就凭咱们环儿这身段,我还担心这些面料配不上呢。”
于是几个妃嫔跟着笑了笑。
“姐姐所言甚是呢,到了春天,便是环儿成婚大典。”
“如此喜庆日子,又怎能少得了上等衣袍呢。”
丁充华一马当先,脱口而出。
只见坐上的丁贵嫔顿时拉下来脸,之前明明交代过,不要提大婚一事,把众人叫过来就是为了安抚环儿,丁充华可倒好,全然是把她交代的话给忘了,但凡是出风头的事,她丁令光都不放过。
丁充华见状只得用锦帕掩了掩小嘴儿,不再作声。
“妹妹小气了不是,即便没有庆典,咱们环儿也要漂漂亮亮才行呢。”
“你们说是不是啊。”
吴淑媛错开话茬,给原本丁充华破开的窟窿打了个补丁。
丁贵嫔抿了一口茶,慢声细语:“是啊,西北大战告捷,陛下甚是高兴。”
“我们虽在后宫之中,但朝廷之喜亦是我等之喜。”
“你们回去都打扮漂亮些,哪日陛下来到后宫,也好有个彩头才是。”
“环儿啊,诸位娘娘既然在这,我也不得不说几句了。”
环儿听后欠身低头。
“我虽不是你生身母亲,但陛下早有旨意,将你和你瑶儿交给我带着,你从小啊,就沉默寡言,不像你姐姐瑶儿,敢说敢做,以至于养成了跋扈泼辣性情。”
“你就不一样了,你是个聪慧孩子,能体谅你父皇,懂得孝顺,什么事都会听我们安排。”
“如今陛下和我,为你选了驸马,乃是万里挑一。”
“虽说朝廷里崇文抑武,但裴氏一族根基深厚。”
“那些文人也只有眼红罢了。”
“你既已成人,是时候成亲相夫教子了......”
环儿全程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仿佛之前的那些怨恨、不平、挣扎甚至是愤恨,在今天,在显阳殿,都化成了青烟,随着香炉里的阵阵芳香,已飞得不知所踪。
丁贵嫔又说了一大堆,见环儿如此通情达理,便抚了抚她的肩膀。
如此,众人散去,环儿仍旧低着头,行礼而去。
显阳殿门外,火烛通明。
抬头看看天空,星星和月亮在一闪一闪的,像是在诉说着心事。
环儿通红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一时间眼泪倾泻而下。
同样一片天空下,萧辰更是神情低落。
他裹着单袍瘫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怎么想也想不到出路。
如果说世间悲痛,爱而不可得可以算做一个。
而因为自己,又导致了别人爱而无果。
就像是造了什么孽一样,想要抚平却满是荆棘,想要安静却波涛阵阵。
两种心情,两种遗憾,两种愤恨,两种不平,在萧辰心里,是一波接着一波,来回搅动、刺痛着。
萧辰摇了摇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此事不能怪你。”
厢房门口,伍有常缓步走来。
萧辰回头看了看,又转了过去。
“今天......谢谢你了。”
“我这么做,可不是单单为了你萧辰。”
萧辰听后暗自点头,伍有常这话也对。
要讲人情味儿,伍有常可比那张德继强太多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你。”
“大哥那,有劳你费心了。”
“那是自然,不过你也不要高兴太早。”
“青云说了,他要离开此处。”
“呵呵呵......”
萧辰听后冷笑一声。
“好啊......好......终究都要曲终人散。”
“你会记恨我吗?”
伍有常听后愣了一下。
“记恨?”
“我可没有你那么小气。”
“不过话说回来,我是奉朝廷之命,来此办理公事。”
“若是你萧辰自己作贱自己,我不会阻拦。”
“呵呵呵......”
“你还别说,你这副模样,还真有点像张将军了。”
“呵,我若有张将军三成本事,也不是今日这样。”
“只是他为了保护你,付出过很多,恐怕你都不知道吧!”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我已经习惯了。”
“想必张将军也习惯了,只是你伍有常,恐怕没机会习
惯喽。”
“哦?你这话......什么意思?”
伍有常抱着肩膀,看了看躺椅上的萧辰。
“没什么意思,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吧。”
“既然大哥不想见到我,就有劳你......代我送送他吧。”
伍有常听后眉头一皱。
“萧辰,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真忍心让他走吗?”
“他现在身负重伤,神情恍惚,想起都起不来。”
“你不去照顾也就罢了,还说出如此无情无义之语!”
萧辰看了看伍有常,面无表情。
“放心,有辛寿在,他会代我照顾大哥。”
“只不过他手腕伤势,是之前在北市留下的。”
“这一年来,他历经大小战役数十次,一定是旧疾复发了。”
“他这个伤,我自会找人诊治。”
“至于他想要做什么,就由着他去吧。”
伍有常眨了眨眼,事到如今,再怎么劝也是徒劳了。
这兄弟俩,一个是耿直的要死,一个又这么洒脱,谁还能帮他们往一起撮合,·化解矛盾呢!
次日清晨,俞三福早早的来到别院找萧辰,说是陛下有诏,让萧辰入宫面圣。
只见俞三福绷着脸,宣读完口谕后就不作声了。
萧辰见状眨眨眼想了想,自己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
哦!
还真忘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受封后要入宫谢恩!
俞三福一早就提醒过了,可萧辰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没当回事儿,如此一来俞三福又如何会高兴呢!
“中使恕罪!”
“我忘了去谢恩。”
只见俞三福摇了摇头。
“诶!郎君何时能守礼呢!”
“你可知陛下破格提拔你,要背负多少臣工发难为难!”
“你可倒好,简简单单一个谢恩之礼,还给忘却了。”
“真是......”
“怪我怪我,既如此,今日我进宫,一起补上。”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上了牛车。
勤政堂里,皇帝和鄱阳王正唠的起劲儿,时不时的浅笑几声。
萧辰立在门口,深深拱手作礼。
“臣,萧辰,拜谢陛下圣恩。”
“过来坐吧。”
“谢陛下。”
萧辰微笑着来到大堂,找个靠近二人的位置坐了下来。
“朕今日召你来,就是想问问你,何时动身去湘州啊?”
“回陛下,臣原本想着这两天就出发,但易琼身负重伤,我实在放心不下。”
“臣是想找一位神医给他医治,待他伤情有所好转,再去往湘州。”
“嗯,你和驰锐将军情同手足,朕自会体谅。”
“不过新政大事断不能因为一己牵绊就耽搁了。”
“这样,朕再宽限你十日,十日后务必要启程。”
“臣......领命!”
见萧辰还有话说,鄱阳王便接过了话茬。
“陛下意思是宫中有那么多御医,自会安排人过去给青云医治,如此,你就放心吧。”
“九殿下说的是,不过大哥手腕上的伤恐怕没那么简单。”
“早在他去郢州时,便落下了病根。”
“当时还是屠先生给的药方,如今他伤势严重,我是想请屠先生再给开个方子,如此大哥也能快些好起来。”
皇帝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鄱阳王眯眼笑了笑。
“萧常侍又何必如此坚持呢。”
“屠先生既已云游四方,便不是我宫中内臣。”
“恐怕很少有人知道先生下落吧。”
鄱阳王这番话,给两边都做了提醒。
屠先生云游的事,本就让皇帝不开心,如今萧辰却说去寻他,如此便少不了皇帝的帮助,旧事重提,难免会让人失落不是,你萧辰作为臣子,点到为止就行了。
再说皇帝这边,嘴上虽然不说,但他心里也惦记屠老。
今日如果能借着萧辰这个缘由去探望一番,也可让二人的关系缓和些,毕竟君臣一场,缓和了关系,以后有什么大事要事还能继续沟通交流,岂不美哉!
“青云殊死御敌以至于旧疾复发,经此一遭,真是难为他了。”
鄱阳王说着,稍稍看了看皇帝。
“既然易琼伤重,于公于私皆要用心诊治才是。”
“你就自行前去讨要良方吧!”
皇帝看着萧辰说道。
“三福。”
“老奴在。”
“让伍有常带着他,去往茅山吧。”
“是!”
萧辰听后十分欣喜,急忙起身施礼。
“臣代易琼,拜谢陛下。”
皇帝捋捋胡须:“可不要忘了,十日之约。”
“臣遵旨!”
萧辰看了看鄱阳王。
二人对视一番,彼此心里都明白,要不是九殿下给了一个台阶,皇帝还真没什么机会去缓和关系。
所谓两全其美,尽在三言两语之中了。
正是:
德怨两相难,聚散义为先。
殿内深作礼,世间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