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昼短夜长,窗外天色虽未亮,但走廊已隐约有人声。
许苡仁的睡相一如既往地非常规整,没想到李超越这晚的睡相也格外老实,睡的时候什么样,醒了还是什么样——那足斤足两的胳膊仍横搭在他胸前。
许苡仁自然是睡到几点钟都没人管没人问的,可旁边这小子要上班怎么还一点生物钟都没有?糟了,大概是以前住的地方离公司太近,晚起习惯了。
春节假期结束的上班第一天,等会儿人多了电梯肯定拥挤,路上也会堵得时速惊人。
上班迟到有多不招人待见?人家那边都开始工作了,你再匆匆忙忙地进去?不吃亏不长记性,这家伙是还没被挤对老实吗?
但是……这么躺着张口喊他“到点上班了,快起床”,再隔着被子推醒他,未免也太诡异了吧?
许苡仁沉默地权衡了几秒,最终捏着被角无情地一抖擞,把那条被主人遗忘在被子外面的大胳膊抖下去,起身下床重重地清了清嗓子——身后马上传来连滚几圈的挣扎声,夹杂着不甘与悲愤的呜咽,最后化为一个大大的哈欠,囫囵不清地问:“几点了?”
“不知道。”许苡仁功成身退,朝洗手间走去,用冷水把暴露在睡衣外面的脸、脖子、手腕,能降温的地方都迅速洗了一遍,成功分散了注意力,又从抽屉里找了个杯子刷干净,把一支新牙刷放进去,摆在洗手池旁。
按说同类物品摆放在一起,无论从审美角度还是整齐程度上来说都没有任何不妥,但许苡仁模模糊糊地看着两个人的杯子摆在一起,感觉……好像他要长住一样。
“啊啊啊——!”卧室传来一声惨叫,“八点二十了!我要打卡啊!!!”
许苡仁有预感似的后退一步,紧接着洗手间门就被撞开,李超越长着两条胳膊外加两只袖子,就是不知道头在哪,急慌慌地冲了进来,大喊一声“许哥我先用下厕所啊”就闯进了卫生间的小门里,隔了一会儿再出来时才有了人形。
许苡仁:“刷牙,洗脸。”
李超越呼呼啦啦地刷了牙、洗了脸,用毛巾随便抹了两下,又拿了瓶润肤露,急忙之下用力过猛,挤了一大堆在手心里,他反应迅速,毫不犹豫地朝正在刷牙的许苡仁手背上一拍:“剩余药品不能放回试剂瓶,别浪费了。”
许苡仁:“……”
李超越伸着脖子边抹边说:“来不及了!许哥,你面包还有吗,我拿着路上吃啊!”
“咳、咳咳,”许苡仁被牙膏泡沫呛了一下,漱了口水道,“面包吃完了。”
“哎呀,算了算了,我打完卡再去找吃的吧。”李超越风风火火,没用一分钟就穿戴完毕,里外跑了几趟,拿好东西奔出了门,“许哥,有事给我打电话啊!”
“砰——”
听着门外的动静,他似乎按了几下电梯嫌慢,干脆拉开防火门跑进了楼梯间……18楼,这家伙是打算跳下去吗?
家里一瞬间又只剩下他自己,走廊里还是时不时传来同层的另外几户开关门的声音,楼下也有遥远的汽车鸣笛,水龙头还在哗哗淌着水……嘈杂之中,许苡仁心里却一片空白,糊糊涂涂又刷了一遍牙。
伸手去毛巾架熟悉的位置上拿毛巾,不料抓了个空,再一摸,倒是旁边那条新的还健在。
不究其因,不问其后,仅从表象看的话,这样的生活简直和居家过日子无异,但是……许苡仁想把被子晒起来再出门,伸手往床上一摸——只剩一床了。
这家伙,昨晚那些话果然是逗他玩的。
要么是他开玩笑开到一半,自己觉得无聊了,就没往下继续说;要么就是知道他没睡,故意话说一半让他百爪挠心。
偏偏他当时还在假装睡觉,总不能第二天起来反问他你昨晚要说“其实”什么,显得好像真被他前面几句话镇住了,惦记了一晚上似的。
无聊。
许苡仁不痛快地把被子晒了出去。再到李超越房间一看,不但被子枕头拿回来了,居然还叠好放在床头,要不是桌上散落的几个陌生文件夹,他简直要怀疑昨晚是一场梦。
收拾得真利索。说不定等会儿到了公司几个人年轻人开开玩笑,关系又和好了,今晚就搬回去呢?
走就走呗。
往常被冷落的次卧莫名背上了勾结敌人的罪名,变得碍眼起来,许苡仁不想跟它共处一室,愤怒地穿好衣服出了门。
好在天气尚可,没有阴冷得让人雪上加霜,在供暖中心缴费完后,出租车开了好一会儿,许苡仁才发现他到了父母家楼下。
也是,不然他还能去哪呢?
他没有工作,停薪留职不过是句面子话,靠着积蓄和赔偿金不知道能过多久,说不定还没找到合适的新工作就花完了,到时房贷都还不了。
他和某个能上天入地的小青年可不一样。
父母对昨天才豪言壮语搬走的倔脾气儿子今日离奇回归百思不解,许长平默默地问了一句:“今天是不是星期二?”
许苡仁的母亲点点头:“是啊,还没到周末。”
而许苡仁佯装聚精会神地在听电视,对二人的对话潜台词浑然不觉,三人各怀心思地坐在沙发里。
最后世上只有妈妈好,母亲忍不住了,抛出了橄榄枝:“儿子啊,你自己回去住真的不太方便,我和你爸也担心,要不你还是回来吧。”
许苡仁昨日除了卫生大扫除花了点力气,其他时候苹果有人削、菜有人夹,丝毫没有感到“不方便”,心不在焉地答道:“妈,我没事,过得挺好的。”
父母二人对望一眼,许长平虽然有时不近人情,但对儿子还是非常了解:“我去你们医院找找老王,给你安排个别的事干吧。”
许苡仁神经一抽,斩钉截铁迅速答道:“不用。能回去就回去,回不去就算了。”
他不想用被人同情的方式留在他留恋的地方,而且现在的情况他很清楚回到医院也做不了什么,何必回去讨嫌?同样的工作,医院完全可以雇个视力正常的人。
许长平没好声气:“死心眼。”
许苡仁知道父亲这是让他说得不痛快了,反而放下了心,从桌子上差不多准确地拿了个桔子,故作轻松地说:“这桔子真大。”
母亲劈手拿了过来:“你啊,怎么乱吃东西?医嘱上不是说了每天要定量?你看也看不见,自己吃了多少自己能有数吗?还专挑个大的拿,真让人担心。老许,你想想有没有谁家姑娘不太挑,人好、能做个伴的。”
许苡仁:“……我平时不太吃桔子。”
“不吃桔子你也得吃饭呀,总得有个人照顾你。请护工你这个倔脾气人家又跟你不好说话,得找个能管着你的。”母亲越说越觉得哑口无言的许苡仁是默许了,来了劲头,问许长平,“老许,你快想想。”
许长平对母亲的吩咐向来列入日程谨遵不二,开始搜索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以前嫌人家条件不好,就没见面,不过我听说姑娘人还挺好,也会做家务,是个实在孩子。”
母亲:“人好就行了!”
许苡仁的家教里从没有“一言不合,拂袖而去”这一条,他走也不是,留下来听父母借题发挥也不是,心慌意乱地紧紧扒住沙发扶手,被未来的蓝图规划灌耳洗脑。
母亲:“现在这个情况……不要孩子也行,以后再去好好检查检查,能要就要,真不适合要就抱一个。”
许长平:“这小子现在也开不了车,到时候给姑娘买辆好点的。”
母亲:“他那点小公寓太磕碜人了,要不先给他换个大点儿的房子?”
许苡仁听得忍无可忍,正好这时他手机响起,是早晨物业帮他联系的空调维修人员要到家里来。他赶紧像抓到了浮木一般仓皇告辞。
许长平黑着脸:“你就是空调坏了来蹭暖气的?”
母亲:“可怜的孩子,没暖气没空调,昨天回去冻了一宿吧,怎么不早说呢!”
许苡仁赶忙找个借口:“我是来拿车钥匙的,该车检了。”
许长平冷哼:“你这样还能去车检?过两天我没事的时候给你去检吧。”
许苡仁搪塞:“爸,不用,车在我家楼下吧,我找朋友帮我去就行了。”
谁知道李超越是不是比他父亲还忙?算了,指望他不如从物业上找个人去。
修空调的小工已算是非常专业,很讲究卫生,又是穿鞋套又是铺防尘布遮挡,但毕竟高层窗户只能打开一个夹角,他要卸下来一扇窗门才能检修室外的外挂机,修好后还是把李超越住的那间屋弄得一地乱糟糟的。
维修工连连道歉,看许苡仁视力不便,提出要那笤帚簸箕打扫卫生,但他手机不停响,其他等着上门维修的住户一直催,许苡仁感觉他工作也不容易,干脆就让他走了。
地面倒是好打扫,尘屑统统扫走就是了,床单被套也换了新的,旧的扔进洗衣机清洗。但是桌面上被维修工的工具包蹭乱的一桌文件夹让许苡仁头疼,看起来页数还不少,这乱七八糟的他也排不起来,怎么跟李超越交代?
那小子当然不会因为这点事生气,但是他会不会觉得在这住着没点*,一不在家东西就别人翻箱倒柜?
就算住宿舍的话,别人虽然和他关系不好,至少也不会乱翻他东西吧。
许苡仁捏着文件纸张的一角,感觉有什么东西快从指缝间流光了。
而他,看不清也抓不住,只能驻立岸边,看流水无情,叮咚流远。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手机响起时许苡仁正握着文件不知如何是好,划了两三下才把电话接起来。
电话那端是非常专业的语气:“您好,请问是许苡仁先生吗?”
许苡仁蹙眉:“你搞什么?”
“电话回访,配合点。”李超越原形毕露说了一句,又恢复了一本正经,“请问您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吗?”
许苡仁有点恍惚:“你不用上班了吗?”
李超越赖赖唧唧地说:“哎呀,我这不正在工作吗?你配合我一点呀,我要填回访表呢,问你什么你说什么!”
许苡仁:“你不都知道?还用问?”
李超越恶狠狠地说:“许哥,你怎么一天一个样,昨天晚上你还教育我,‘报告都靠你们想着就能写了,还叫实验报告’吗?今天怎么不支持我工作了?我早晨打好几个电话了,人家都问什么说什么!到你这怎么这么费劲?”
让他来干电话回访的活儿,他们公司这不是糟践人吗?
许苡仁心烦得无以复加:“你问吧。”
李超越清清嗓子:“许先生,你昨晚休息的怎么样啊?”
许苡仁昨晚能睡得好才出奇了——先是等他的下半句话等了个把小时,以为这臭小子在那酝酿呢,结果等来了呼噜声,自己又胡思乱想了不知道多久才睡着的。
他咬牙回答:“很好。”
“哦,很好呀。”李超越似乎很满地地做了记录,又问,“许先生按时用药了吗?”
许苡仁:“……”
早晨被他霍霍了一阵子,许苡仁连眼药都忘记滴就出门了。
这一犹豫,李超越就听出不对了:“许哥,你怎么一点不注意呢?我早晨就少跟你交代这么一句你就忘了?按照药物半衰期坚持按时用药,写着几小时那就得是几小时,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知道啊?你以为人家写着玩的啊?”
像机关炮把他训了一顿之后,李超越掷地有声地下了处罚决定:“不行,我晚上回家要对你进行健康宣讲两小时,你别想跑!”
回家?
许苡仁感觉心里某个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东西忽然化开了,流淌进了四肢百脉。
他被滋润的通体舒畅,心情愉悦地应了一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