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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云和方子茗对视了一眼,面无表情。

排队的人群很快静默下来,喧哗声不再,大家默默地看着年老举人被两名士兵拖走。

这种作弊现象他们已经见多了,从县试一直到现在的会试,总有人想走捷径,心怀侥幸心理。

这时有一位官员从里面走出来,转了一圈,严重警告大家不可夹带,现在把纸张丢掉还来得及。

等官员进入贡院后,人群就立马响起嗡嗡嗡的声音,大家都在偷偷议论刚才作弊的考生。

“……都五十多了,再不中就没希望了……”

“铤而走险,活该!”

“真让他作弊考中,对我们这些老老实实的岂不是很不公平?”

“可怜那些被牵连的人。”

“哪有跟着贼吃肉不跟着贼挨打的?所以说,还是得小心谨慎,咱们身后还有一大家子啊,宁可考不中,也不能作弊。”

……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还有些人离开队伍,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顾青云侧耳听到几句。

“子茗,你说这次有人作弊,可会影响第三场?朝廷不会不准我们穿皮衣吧?”顾青云小声问道。

方子茗摇摇头,眨眨眼道:“陛下心胸宽广,必然不会不准的。”

顾青云了然,两人相视一笑。

须知当今陛下昨天的诏令在读书人中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大家都觉得他仁厚英明,是个好皇帝,现在即使再多出现几个人作弊,也丝毫无损于他的名声,所有的谴责当然还是落在作弊的考生身上。

所以诏令当然不可能收回。

“叔,喝口热水吧。”此时顾三元终于从车里把热水提过来,给了一杯方子茗后,才低声问道,“叔,刚才我在那边看到有人把自己身上的皮衣换了,有些人还把鞋子换了,这是为什么?”

顾青云接过来喝了口水,闻言眼皮都不抬一下,把水喝完后才说道:“你少管别人的闲事。”当然是那些自认手段高明的人被震慑住了,赶紧跑回马车或牛车那里毁尸灭迹啊。

顾三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没过多久,终于轮到他们进场了,大概是因为穿有皮衣,这次搜检比上次的时间又长了点。

第二场的考试是策论、杂文和诗赋,出的都是非常实际的题目,其中有两道策论题需要用到的知识点很多,包括算学、律法、天文学等知识,算是一道综合题,考察考生们的实际解决问题能力。

因为有木炭,身上穿得多,比第一场暖和多了,除了手有点僵硬外,顾青云觉得精神很好,自己答得还不错,把应写的都写上了,写完还细细润色一番,自认为已经发挥出自己的水平。

其中有一道策论题他还和方仁霄讨论过,事后他还专门写成策论让方仁霄看过。现在一看到这道题,心里就一喜,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虽然还是有一些不同,不过只要把他自己的那篇策论修改一下就可以套用,要知道考场的文章和平时精心修改的文章是完全不同的,质量上总会差一筹,毕竟给他们的时间太短了,能答对重点就不错了。

以后要叫老师为押题高手,竟然被他押对了一道题。

一时之间,顾青云对方仁霄的佩服程度又往上升了一个档次。

不过最后一道策论题让顾青云吓了一跳,相信不仅是他,其他人也是。

顾青云就听到隔壁君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当然,也许人家不是在看这道题。

策论的题目是:“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

顾青云把这道题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反反复复,想了又想,确定自己题意没理解错误。

这道题翻译成白话,就是要他们“试述专权的优劣”。

专权?题目是说当今陛下专|制吗?顾青云想起邸报的内容和方仁霄偶尔跟他说的时事,皇帝已登基六年多,三年前他想立太子,有些大臣反对,没了下文,最近他又重新提起,这次没有大臣反对。

而且皇帝好像还和景丞相合作得非常愉快,事先别人认为会面和心不合的事情没有发生。反正他是看不懂这些,只听方仁霄略微提过几句,说左丞相基本上很少反对皇帝的话,非常顺从,一时之间让围观群众都看不懂了。

前几天的皮衣事件是难得朝臣反对皇帝的一件事,后来当今还是顺利下旨了。

这是出现专|制的苗头啊!那主考官出这道题是什么意思呢?

顾青云思来想去,还是拿不定主意。他不明白主考官为何出这样的题目,传说他可是皇帝的心腹,难不成这是假的?不可能!这朝中,除了皇帝还有谁是最大的靠山?最大的靠山就是当今啊。

可是这道题明明是暗指皇帝太过于专|制,侵犯了相权。要知道,自从宋朝以来,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口号深入人心,文臣们都希望皇帝乖乖地垂拱而治,天下让士大夫们来治理就行了。

即使后来宋朝灭亡,穿越者皇帝上位,华朝依然很重视读书人,也是依靠读书人治理天下。一直延续到现在,读书人的地位都很高,个个都有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尤其现在是和平年代。

试想,如果这时出现一个很独|裁的皇帝,中央集权都在他手里,让他们生就生,死就死。

顾青云只要一想到平行时空的清朝那些口称“奴才”的官员就打了个哆嗦,我靠!好不容易都混成官员了,还得口口声声自称奴才,动不动就跪下,还全天下都是他的家奴。

要知道他们现在的官员在皇帝面前是不用动不动就跪下的,能上早朝的大臣都不是站着的,都是有位置坐的。

这叫“坐而论道”,朝廷对官员挺体贴的。

等等,自己的思维跑太远了!顾青云赶紧拉回自己的思绪,把题目又重新看了一遍。

这道题的意思应该是想引导他们对君相“独断”时局的注意与思考。嗯,应该是这样子没错。那自己该如何答题呢?是支持皇帝专|制,把权力集中起来,还是维持君权和相权的平衡?

他的脑袋顿时疼起来,只要一想到白大人是皇帝的心腹就有些犹豫,虽说屁股决定脑袋,在士大夫和皇帝之间的根本利益发生冲突,白大人很可能会选择站在士大夫这边,就好像他看过的历史,如果皇帝的政策侵害到大多数官员的利益,即使是皇帝的心腹,也会反对你。

还是说这道题是其他考官出的?白大人只是不反对?

按照他如今的身份,当然是君权和相权平衡比较好了,什么都由皇帝说了算,太没有安全感了,屁股决定脑袋,他知道自己该如何做题。

想想自己名下免税的两百亩田地,再想想考中进士免税的一千亩田地,如果以后取消了,要官绅一体纳粮……虽然知道这个对国家好,可涉及到自己的利益,自己还那么辛苦考取的功名。

想太远了,现在他是在考试,应该以得分为重点,那就需要揣摩主考官的意图了。

思来想去,顾青云还是觉得这也许是皇帝的试探,更大的可能是代表士大夫利益的白大人的试探,是对皇帝的试探。

唉,考会试就得是这样,有些题目都是在不断权衡,不断琢磨自己的政治立场,自己的答案代表着自己的立场。如果他选择皇帝的话,可能他会中,更大的可能是不中,毕竟改卷子的是官员,不是皇帝。而且之后还可能会有官员看他不顺眼,这是后遗症。

如果选择相权这边的话,皇帝那边就不能讨好了,他老人家现在才四十六岁。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顾青云不禁想起这句话。

他呆呆地坐着,直到感觉手脚都冻僵了,自己打了冷颤,这才低头一看,炭盆里竟然只有点点火星,木炭烧完了自己都没察觉。

顾青云赶紧把木炭重新点上,在窄小的号房里不断跺脚,心里不断地衡量得失利益。

最终,他见天色不早了,怕不够时间写,就坐下来,把毛笔蘸上墨水后,开始写下答案。

“学生闻公道在天地间,不可一日壅阏,所以昭苏而涤决之者,宰相责也。然扶公道者,宰相之责,而主公道者,天子之事。天子而侵宰相之权,则公道已矣。三省枢密,谓之朝廷,天子所与谋大政、出大令之地也……”点明主题,他就是要支持相权。如果所有的权力都归于皇帝,那大臣们岂不是皇帝手中的木偶?

自己是读书人出身,考上的话就是文臣,当然站在士大夫这一边。至于以后皇帝对自己的感官?先不管,自己首先要考中再说。

写完这一段,定了定神,顾青云重新添加清水磨墨,这才又继续写:“政令不出于中书,昔人谓之斜封墨敕,非盛世事。国初三省纪纲甚正,中书造命,门下审覆,尚书奉行,宫府之事无一不统于宰相。是以李沆犹以得焚立妃之诏,王旦犹得以沮节度之除,韩琦犹得出空头敕以逐内侍,杜衍犹得封还内降以裁侥幸。盖宰相之权尊,则公道始有所依而立也……”

举例子,再润色,最后思考举的例子是否合适。

等顾青云写完这道题时,考场上已经是灯火通明,他交完卷子后,只觉得额头竟然出了一层细汗!

还在这么冷的天!顾青云赶紧掏出手帕擦汗,觉得压力很大,不知道这道题是不是已经决定他以后的官场生涯。人生处处是抉择,但他不想在考场上做出这样的选择啊!

主考官真是太可恶了!竟然为难他们这些小小的举子。

不过既然已经做了,就不再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多以后自己不做官罢了,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就行。

顾青云觉得,这道策论题可能是整个会试的重点,基本上可以确定自己的名次高低了,如果他做的不符合主考官的意图,其他做得好的话,可能名次会排在后面;如果做得好的话,可能会排在前面。

当天晚上,大概是考得艰难的缘故,还是天气太冷了,考生们都很少扯着嗓子说话了,考场内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不时听到人的咳嗽声。

从第二场考试出来的时候,顾青云面上平静,其实心里很是复杂,只是还不能表现出来。他看着门外的细雨,寒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又一阵风吹来,顾青云喷嚏连连打起来,一不小心撞到右边同样在排队出去的人。

他一手提着考篮,一手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嘴巴,擦了擦才说道:“兄台,在下失礼了,不小心撞到你。”抬眼一看,郁闷,真是冤家路窄,竟然是谭子礼!

只见他也是身穿皮衣,正提着考篮昂首而立,头发扎得还算是整齐,不像别人那么凌乱,在一干都是缩头缩脑的人群中,他的身姿显得鹤立鸡群。

谭子礼仔细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顾青云把手帕放好,微微一笑,道:“好巧。”仔细观察对方的面色,发现还不错,眼神清明。

谭子礼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顾青云也没想着要和他说话。

两人顺着人流往外走,到了外面要分别的时候,顾青云看见谭子礼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液体四处飞溅,让周围本来木呆呆的举人们条件反射般避开。

顾青云忍住笑,装作什么事都没看见,赶紧穿上棉袄,跟着顾三元走了。

好吧,他心里平衡了,看来大家的身体状况差不多,他也没比自己强到哪去。

这次回去,顾青云和方仁霄偷偷说了他猜中试题的事。至于另外一道题他没说,免得自己做错了对后面的考试有影响。

方仁霄很是兴奋,捋着胡子的频率都加快了,他笑了笑,道:“这道题老夫还和阿茗讲过,他当时没写成策论,不过怎么答题他应该也知道了。”

因为方仁霄一有空就会和他们讲朝廷发生的大事,有些是邸报上有的,有些是没有的,方子茗不像他,每次都会把他们议论的事情写成一篇文章,还会好好保存,有时候会拿出来

方子茗的记忆力比他强多了,听过的一般都会记得,不用像他这么仔细,很多事情都会用纸张记下来。

说穿了,他这是勤能补拙呢。

顾青云回来又长长地睡了一觉,喝了三次汤药后,考第三场时又是精神百倍。让他奇怪的是,简薇的心情特别好,对他笑得很甜美。

顾青云以为她知道自己有道题猜中了,就没细问,他现在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考试上,连小石头的撒娇卖萌都忍痛不见。

第三场考试如期到来,这次考的是律法、经义和诗赋。

看到律法题,顾青云先扫了一遍试题。果然,白大人身为主考官,身为大理寺卿,出的律法题非常切合实际,前面几道都是在生活中容易遇到的,如果平时有关注民间的话,就很容易答出来,如果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话,就只会泛泛而谈,空洞无用。

老实说,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个人情社会,特别是他所处的这个时代,律法书上有些刑罚的判断弹性较大,很容易过于严苛或宽和,这要看官员是怎么把握一个度。

合格的官员能平衡各方面的利益,做出让大多数人满意的判决,符合世人的价值观。

前面这几道题没有难倒他,后面有一道大题却很复杂,难度比三年前的会试大了不少。

顾青云几乎把脑海中的律法知识都翻了一遍,再结合他在市井中听到的各类信息,终于赶在最后时刻交上试卷,他还把整整三根蜡烛都用光了。

差点时间不够用,顾青云吐槽,仗着他是大理寺卿,出这么难的题好吗?最后时间不够用,他写字的速度加快,感觉没有之前写的那么好看了,只能保证字迹清晰,大小差不多一致而已。

这天晚上,他吃完晚饭后就把木炭添加一些,一边坐着烤火,一边想着明天的经义难不难。

耳边不断传来大家打喷嚏或咳嗽的声音,顾青云擦擦鼻子,双手又不断摩擦发热,如今外面在下着雨,幸亏他的号房没有漏雨,否则就更冷了。

不过空气湿润,夜晚寒风呼啸,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听起来让人烦躁,尤其是他今天下午差点做不出题目的时候。

天气如此寒冷,即使有皮衣,也觉得冷气侵袭,生病的人有很多。顾青云想起他昨天回去时就遇到三位举人派书童过来借钱,都是他们越省甚至临阳府的举人,他们或是和方仁霄借钱,或者和他借,其中有两个只是点头之交,有一个却是他熟悉的人。

没办法,盘缠不够,只能向他们借了,毕竟是同一个省的。

这让顾青云不得不感慨,到京城赶考真是费钱。他们几个家境都不错,没想到带的钱都不够,主要是预算不足,还要买皮衣之类的,还有天气寒冷,很多人都病了,即使是小病,请大夫、吃药都要好多钱,更别提今年考试要买的木炭了。

为了保证自己暖和,哪个不是买足官府所能允许的最大量?偏偏好的木炭又特别贵,尤其是卖给他们这些举子的,不偷偷宰一笔怎么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奸商?

胡思乱想一番,顾青云见时候不早了,赶紧睡觉。

三月十六日,这是最后一天考试,题目是五经里的经义题和诗赋题。

快速把题目阅读一遍后,顾青云非常惊讶,回想这次会试,出的经义题都没有之前几次考试中出现过的“截搭题”,都是直接从四书五经里摘抄下来,最多是偏一点,然后就直接让他们说出自己的想法,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比以前苦苦思索主考官的题目出处好太多了。

那种截搭题真是太恶心了,单是找出题目的出处都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还没什么实际意义。

感慨完毕,顾青云开始看题: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略一思考,嗯,出自《周易》,开始磨墨,想着怎么答题。

……

等顾青云把最后一道诗赋题的答案抄上试卷时,他看着这工工整整的字体,干净整洁的卷面,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长气。

这就答完了,会试的三场考试九天时间,明天就全部结束。

事实上,等他把桌面上的试卷交上去,他的会试就算完结了。

回想这几天,虽然中间有些小波折,但自认为做得还算顺利,可以说是发挥了自己的真实水平。有些客观题他知道自己肯定都做对了,至于那些主观题,就得看自己的答题符不符合考官们的想法,如果符合的话,就有很大可能中,如果不符合的话,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三年后从头到来。

人生还有几个三年呢?顾青云想起这一世自己从四岁开始读书,一直到现在二十三岁,虚岁二十四,整整二十年的时间,自己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其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读书上面。

如果这次能如愿的话还好,如果不能的话,还要继续奋斗下去。

穷经皓首,这个词实在是太贴切了。

虽然他现在读书已经有感触,可他真的不喜欢考试啊,尤其是会试,每次都这么冷的话,多来几次,不说花费,自己的身体肯定会扛不住。

前世二十三岁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是他进入社会的时候,多希望这一世自己也能在这个岁数进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啊。

见天色昏暗下来,顾青云连忙停止自己的臆想,赶紧把晾干的试卷仔细卷起来放在窗口。

等吃完晚饭后,大家都在自己的号房里大喊大叫,或痛哭流涕来发泄情绪时,还有一部分人和顾青云一样,正默默地看着火盆,总结得失。

考过那么多次,考生们的情绪反应已经激不起他丝毫的好奇心了。没办法,见怪不怪。他如今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不过,他很久没想起前世的事了。似乎他现在就只是大夏朝的一名农家出身的举人,是当地土著,穿越前的事都深埋在他心底。

可大概是如今的气氛,让他不禁想起前世的事。

看了看那瓶枣酒,本来想喝酒的,可自己现在鼻塞头有点疼就不敢了,生怕加重病情。

第二天早晨他们终于可以出去了,顾青云和顾三元匆匆远离人群,回到家后,发现大家都喜气洋洋的。

顾青云很是纳闷,成绩还没出来,大家就这么高兴?还是有其他喜事?

“什么?”顾青云大吃一惊,“薇儿又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

天啊,看来自己所采用的避孕方法不是百分百安全的,总会有漏网之鱼。

顾青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