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仪式过后皇帝返回宫里,这时候重头戏才开始,当天下午,二千石及以上官员赶赴荀彧府邸,官员在正厅行宴,荀彧家眷在后堂陪着弘农夫人小酌。宴饮只是表象,以这种方式将大家聚集到一处,也好集体寄托哀思。
既然是祈福的后续,吃喝前要举行默哀仪式,一千支蜡烛排列成数个圆形缓慢燃烧,各家名义上亲手折叠纸船,在这时候摆满墙边。
众人列队整齐,手持点燃的蜡烛肃立在孔融身后,伴着音乐唱颂完毕,孔融最后一句高声响起:“为逝者祈福兮愿生者安好。”
所有人跟着肃穆齐唱:“国民安泰。”
仪式不能有一丝马虎,这代表着朝廷对劳苦大众的关怀,代表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愿景。等到仪式结束宴席开始,所有奴仆都在侧耳倾听,不落下言谈中任何蛛丝马迹。
等到明天这些消息会出现在大街小巷,官员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废话,普通民众会彻夜解读其背后饱含的深意。
曹操与荀彧并排坐在首位,两人没有谁归属谁,是一种合作共赢的关系,与曹操潇洒自如不同,荀彧始终躬身俯首只是倾听,非到不得已从不主动发表意见。
宴会不光吃饭喝酒,当中会穿插些助兴节目,值此隆重哀思场合,乐曲舞蹈显然不合适,习惯上会从在坐嘉宾中选出几个人,当众表演君子六艺中的射御。
所谓射就是射箭,御就是驾车或骑马,庭院中同样摆着桌案供低阶官员和随从吃饭,条件受限跑不得马,几个人站在庭院中射箭比试一番。
终归还是比试六艺,一定不能走个过场就算完事,认真较量之外,会给第一名设置彩头以资奖励。奖励也叫筹,用鎏金象牙板记录比赛缘由、过程和冠军姓名。只有第一名才有,故此称作头筹。
司徒幕府只有赵温和刘琰有资格报名,赵温上去比赛没人敢得第一,堂堂司徒幕府没人去还不成,只能刘琰出去露一手了。
大家都在平心静气吃菜喝酒,刘琰坐在公卿一侧忐忑焦虑,等会儿就要去换甲胄,当众表演射箭,出了幽州就没穿过甲胄,至于弓箭就更没摸过一下。
下半身夜夜打磨,靠过硬的技术一打二稳操胜券,结果不比这个,浑身肥油走路乱颤怎么穿铁甲?两臂抡木棒都吃力如何开弓?今日当着满朝高官,这人怕是要丢大发了。
偏偏刘琬挤过来,两人都是肥嘟嘟一坨,黏在一起本来就别扭,关键他手还不老实。
“没用的东西!”刘琰怒视身旁,痛恨这人懦弱还总不老实。
刘琬眼圈立时就红了,懦懦的眼神看的刘琰鼻子发酸,借着换姿势的机会用衣摆盖住,也就这点能耐了,索性给他方便不再理会。
侍从过来低语,射御即将开始该去后堂穿戴甲胄。众所周知的原因,刘琰被单独带到一间厢房穿戴甲胄,弘农夫人已经在这里等候,准备亲自给刘琰穿甲。
两人见面也不说话,儒铠有丝绸内衬,滑不溜秋没有想象中难穿,甲胄勒紧之后呼吸变得很困难,扭头想说松一些却发现唐姬一脸坏笑。
“射箭我在行,拿了头筹送你。”刘琰打岔好掩饰尴尬,不成想臀部挨了狠狠一记抽打:“平日吃得什么,怎会如此肥硕。”
刘琰在胯间捏起一圈赘肉,这身板已经不能说胖了,简直是肥得发腻。对着铜镜看过,脸跟大圆盘一样,眼睛都给肥肉挤小了一圈,可气的是,该长肉的位置半点不长,不该长肉的位置喝水都疯长。
身形如同一个梨子,溜肩无腰臀部异常肥硕,双腿由上至下骤然变细,连着丁点两只小脚儿,远远看去恰似一个木工使用的圆规。
“你在君道阁压死过多少女子?”
唐姬讲话太扎心,刘琰翘动几下脚趾,这双脚短小粗胖,圆圆呼呼就跟两坨面团儿一般:“不算胖,我低头还能看见脚。”
“你那不叫低头,那是躬腰。”
这句话就更扎心了,刘琰无力辩驳,再看向铜镜,铠甲收束上身更显得下盘宽大异常,走两步像极了一只烤鸭在蹒跚。
“怕是上不得马了。”刘琰感了一慨。
估计现在有一百五六十斤,去君道阁上几层楼就得歇会儿喘粗气,继续胡吃海塞下去,这副高大身板超两百斤也是眨眼的事。
看着满头虚汗唐姬怕给憋坏了,松松甲胄重新绊稳:“怕是也拉不得弓吧。”
“你捐了多少?”刘琰无法正面回答只好再次打岔。
社会上都明白,借着祈福名头搞全民募捐敛财,高官公卿捐多少退多少不说,还按照捐献额度按比例分成。
权贵有了名声又得了实惠,对于普通士族、老百姓和低阶官员则是强制募捐,只要想安生过日子就得捐钱物,当然是越多越好,权贵们分的就是这些财物。
“二千金。”唐姬回答的很坦然。
刘琰于是有些哭笑不得:“还说你没收?”
唐姬忽然搂住刘琰脖颈,四目相对看了半响,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那是我家兄长所赠,与你何干?”
动作太突然太大胆,刘琰脸色微红不敢乱动,眼前唐姬仰头轻声嘱咐:“记得头筹送我。”
厢房和比赛场地相隔不远,刘琰身穿铁甲走到场地内还是给累的大汗淋漓,没心思看场内其他射手,喘着粗气接过大弓搭箭准备。
鼓声渐密,选手纷纷开始试弓,鼓声不会持续很久,必须利用这短暂的机会快速熟悉弓箭,刘琰咒骂一句,拉弓才发觉这是步兵硬弓,比赛要用这张弓连射十箭,过去都无法满弓更别提现在了。
鼓声戛然而止,紧跟着一声号令,几名选手差不多同时抬手射击,刘琰咬紧牙关,拼劲吃奶的力气只拉了个半弓,一口气没憋住手上脱力箭斜飞出去,落在不远地上不远处。
对面举起大红旌麾高喊散骑,这是命中靶心的意思,通常第一箭很难命中靶心,多在适应弓力测算偏差,几乎都会射偏些许。
随着厅堂内爆发一阵掌声,身旁几人纷纷侧目,几名侍从跑向箭靶回收箭矢,等他们再返回地上已经没有刚才落下那支箭了。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自然,如此悄无声息,第一箭应该是照顾面子,嘀咕一声头筹,想象着弘农夫人满脸怒容,下定决心第二箭说什么也要命中。
耳边鼓声渐密,这是在给选手时间放松肌肉,鼓声停止后号令在起,刘琰张弓半满不满,随着哎呀一声再次脱力,箭矢仍旧落在面前不远。
对面侍从查验过后,红色旌麾再次竖起,一声散骑威武,告知所有人命中靶心,这次看得清楚,是身旁虬髯汉子射中自己箭靶,察觉刘琰目光那汉子紧忙躬身低头。
“元修!”刘琰一声低呼,这不就是张则么。
太明目张胆了吧,心头一揪回头看向厅堂,距离不远箭矢脱靶不可能看不见。公卿们都在赞扬,荀彧朝自己微笑,官员们交头接耳,只有曹操和孔融两人冷着脸。
公开透明,毫无避讳的作弊,刘琰已经臊得满脸通红,接下去连续七箭又全部命中,刘琰是九分,张则得了个零蛋,不用说张则的目标全是刘琰靶心。
到了最后一箭,刘琰想到了很多,家乡父老,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治下百姓,贫穷的和更贫穷的;满场权贵,不要脸的和没脸可要的。
黑白正反都在看着,好歹得正常发一箭,射出去就好中不中无所谓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拉开弓弦,不想弓开的太满,力道过猛双手发麻承受不住,抖得越来越厉害。
就在弓弦拉满的一刹那,手指再也坚持不住,弓弦瞬间脱手,巨力弹飞弓身反打手背,啪一声拍出一片红印,刘琰跌坐在地一阵呻吟,疼得不住淌眼泪。
旌麾竖起来回摆动,侍从兴奋大喊散骑十发十中,公卿们兴奋起来集体高声唱贺。众仆役牵出彩色绸缎,一路铺到刘琰身前,这是头筹才能享受的待遇,称作花街铺地,起源于春秋时期的响屐廊。
相传,响屐廊是吴王夫差为取悦美人而建立的一座园林长廊,美人脚穿木屐踩踏地板,发出美妙的回响。
现实不如传说一般浪漫,古代贵族游园赏会进行赌赛,角逐出胜利者,行走在铺满鲜花的长廊中展示风采,接受好友们的祝贺。
汉代独尊儒术之后,演变成权贵之间交流比试后的奖励,一方面很有噱头值得夸耀,另一方面能体现出与普通人强烈的差别:没有实力可玩不起这一套。
当下是冬季,不好意思明目张胆用鲜花铺地,天气冷也不能光脚穿木屐,荀彧作风俭朴,府第没有弯曲长廊,用绸缎代替鲜花,随着行走仆役敲打木片模仿木屐声,从院外走进厅堂,权当是附庸风雅。
从此刻起,刘琰作为胜利者,有资格随时走在绸缎上,光脚还是穿鞋随个人心意,想走多远走多远,从许昌走到洛阳都没关系,前提是舍得花钱。
刘琰捂着手勉强走完,跪坐在厅堂正中等待颁奖,手倒是不疼了就是脸上火辣辣的。赵温手捧漆盘缓步上前,上面摆着一副鎏金象牙板,事先刻好了祈福经过和刘琰名字。
周围没有质疑全是喝彩,到这地步语气纠结不如享受,眼光迷离秋波闪烁,借着众人视线受到遮挡,贝齿轻启半吐香舌,闪动几下立刻又收了回去。
赵温老脸一红干咳两声:“于赫汤孙,温恭朝夕。于我列祖,汤孙之将。自天降康,赉汝思成。以假以飨,受命侯将。”
开始还算老生常谈,念到最后一句怎么改词了?受命什么?不止刘琰,现场一多半人都神色震惊。
孔融起身大吼一声:“我反对!头筹就算了,你们那些烂事我没精力管,可她凭什么封侯?还讲不讲规矩了!”
曹操压低身形,靠向荀彧悄悄开口:“封什么侯?媾侯吗?”
荀彧表情困惑连连摇头,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这时下面公卿一侧众人中,董芬起身笑呵呵开口:“君子琇莹会弁如星,如金如锡如珪如琰,宽兮绰兮高山仰止,煊赫恒兮景行行止。”
孔融怔住了,董芬什么意思?说封侯呢扯什么人品学问?对了,你还嫌不够乱,没来由扯学问干什么?
杨众也起身接口:“师从泰山德才兼备,鸿都学门议定,聘刘助教为直讲。”
公开场合用学门这个词意味着不是做学生,刘琰确实不是学生,她用了十天就毕业,成绩优异留校任助教。助教不用带班授课,还不算正经老师,你杨众是校长,随意找十个八个贴身秘书没人管。
可直讲要坐班授课,年龄限制这一关就说不过去,直讲都是四五十岁的得道儒生,刘琰才二十出头,一个少妇去当老师这不荒唐吗?
一般来说直讲要授博士,教工和职工是两条路升职路线,博士属于前者,再往上升就是司业了,鸿都学门副校长啊,那不但是散骑还要加侍中衔。
这一步若是退让,年龄限制就彻底被打破,就你俩那关系,大家怕出事都瞒着赵彦,剩下别人谁不知道。不出五年,不对,也许明天刘琰就能做司业授侍中衔,这也太扯蛋了。
进一步说,侍中都加了,过几天是不是要授女尚书?可算明白了,刘琰祸乱朝纲,勾结党羽要给女官翻案,今天给女官翻案明天就要给太监正名啊!
陈蕃在天有灵,怕是要从坟墓里爬出来指着鼻子骂人了,孔融都快气炸了指着杨众干张嘴说不出话。
“文若,我也觉得不妥。”曹操尽量压抑愤怒向荀彧表明态度。
庭院中侍从筵席传来一声暴喝,辛韬拍案而起上,神色激动下挥舞双臂:“这是歪风邪气!我不同意!刘威硕。。。。。。”
金祎几步跑过去,捂住辛韬拽到一边,知道你一身正气,谁也不能触犯底线,即便是朋友一样开口就怼。
可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全是大佬你算老几?谁问你了,轮得到你发表意见?还嫌得罪的人不够多吗?
辛韬这一闹出乎预料,借档口众人脑子都在快速运转,思索其中关系厉害,弘农夫人侍女一溜小跑进到厅堂跪地告罪,递给刘琰一块手帕在耳边说着什么,刘琰翻转手掌说了句无妨,拿手帕擦了擦脖子上虚汗,随手揣进怀中。
这一顿操作,大家都惊呆了,关系这么亲近了吗?手帕随意擦汗,还贴身藏到怀里?弘农夫人那是天之骄女,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凭什么这么亲密?关键还是个不能行事的,这是妥妥抽完脸还要人开怀大笑。
有人当场就要发作,荀攸适时干咳一声,对杨众略微欠身:“封侯无以服众,年纪太轻任鸿都文学似乎欠妥。”
荀攸会支持孔融在坐众人毫不意外,孔融这清流领袖不是浪得虚名,影响力非常大,拜访亲善的家族络绎不绝。
借祈福敛财孔融本就有意见,直言这次敛财行事过于透明,为了面子也该作些掩饰,可惜没人听他的劝阻,今天来也是做做样子,打算待一会儿就离去。
可要给刘琰封侯实在无法忍受,刚刚仗义执言就被打岔,说什么进鸿都学门,孔融有信心只要自己活着,刘琰休想进鸿都学门更别想做成侍中。
痛恨杨众被忽悠着了魔,今天准是提前制造舆论,找机会退二进一,先把侯爵搞到手,等过后再进鸿都加侍中,进而给太监翻案。
孔融不由冷笑:“杨众!说封侯你打什么岔,你等拙劣伎俩一看就破,别想着糊弄大伙儿给刘琰封侯!”
“在下没说同意封侯啊,没有战功怎么可能封侯。至于鸿都直讲,又不是马上授课,年纪确实太轻因此需要考较,侍中也不必急于授予。”
杨众一脸奇怪,明确表示不支持封侯,所有人都错愕当场,孤臣赵温说要封侯,孤臣孔融反对封侯,颍川人支持孔融,杨众也反对封侯,但要聘用做老师,乱七八糟的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