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玉郎讪讪地把想摘花的手缩了回来:“像谁呀?”
神仙没有说话。
玉郎等了一会,闷闷地撅起了嘴。
良久,那个声音才再次淡淡响起:“......像一个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玉郎记吃不记打,又感兴趣起来了:“好兄弟?那是个男人啊,我还以为只有女人才会被比成花。”
太阳正在渐渐下山,周围的光线暗了下来,神仙像是笑了笑:“女人又怎么能跟他比。这个世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比他好看......他还很聪明,很坚强,嗯,也很厉害,就是性格倔强了一些......装的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实际上心肠也好......”
神仙的兄弟果然也像神仙一样,玉郎听对方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轻,倒好像在自言自语了:“这棵树还是之前我们两个一起种下的。那个时候刚刚出了丹枫林,被封‘灵台双璧’,可是也都挂了不少彩,那小子一身的血,还木着脸跟我胡扯,说他的衣服就是那个色的,从小就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看着梅花,最终还是苦笑了一声,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句:“如今的梅花,再也不像当初和他一起看时那么美了。”
无论在这里站多久,世间都不再会有他想看的那一枝梅了。
玉郎道:“你再让他陪你来啊。”
他说完这句话后,“啊”了一声,因为对方的手中突然亮起一团璀璨的彩光来。玉郎被晃了一下,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神仙不知道从哪里弄了盏琉璃灯出来,提在手里,五彩斑斓的光线映在雪地上,梅花上,美不胜收。
他就那样提着灯照了照玉郎的脸,面无表情道:“敢问我这种话。竟真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崽子,还是个身上有病的小崽子。”
玉郎呐呐,他却又很直接地道:“我那兄弟不能再陪我来了,因为他已经死了,被我杀的。”
玉郎先是当真吃了一惊,又探着脑袋看了看他的表情,忽然笑起来道:“啊,你吓唬我的,你骗人。”
那神仙斜睨着他,没有说话,玉郎却因为自己识破了对方的“计谋”而有些乐不可支:“你站在这里想他,还夸奖他,而且他那么好,你怎么会舍得杀了他呢?你肯定是骗人的啊。”
“是啊,我怎么会......舍得杀了他呢?”
对方却不像他的其他小伙伴那样,被揭穿后大笑起来,而是自言自语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玉郎觉得不对,猛地抬起了头看过去,对方却似乎没想到玉郎会抬头,猝然转过身去,但那如同笔墨描画出的眼底,却分明有泪......
玉郎目瞪口呆。
璀璨的灯火毫无征兆地熄灭了,天地陷入了一片漆黑。一样东西落在了他的手里,摸上去像是一个玉做的小瓶子,在黑暗的遮掩中,神仙的语气又恢复了冰冷平淡:“这个你吃,我走了。”
听见一个“吃”字,玉郎忘记了自己的其他问题,傻呵呵地道:“这是什么?”
“糖。”
说完了这个字,他身边已经没有了人。
不过在那以后,玉郎常常在想——他那个好兄弟,真的死了吗?
直到过了大半年,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人,还是在老梅树下,只不过这个季节,枝头上可是没有花了。
“我姓云。”神仙告诉他。
玉郎觉得他好像跟上次有点不一样,具体的说不上来,只是,嗯,似乎有点人气儿了,也不像之前那样,让人一看见就觉得好难过,他的眼中似乎多了一些叫做“希望”的东西,不过那个时候,玉郎还不大懂。
他只是没来由的有些高兴,道:“那我就叫你云大哥!”
神仙顿了顿,道:“你还是叫我云公子吧。”
玉郎没在意,有些好奇地蹲在他的身边,探头看看:“云公子,你在挖什么?......对了,你上次给我的糖可真好吃!”
云公子也比上回爱说话了一些,很简单地说:“挖坟。”
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笨重的铁锨,正在那梅树下一锨一锨地铲着土,这可能也是玉郎觉得他比上回多了人气的原因——因为毕竟没有哪个神仙需要自己动手挖坑的。
只要挥一挥手施个法术不就行了么?何必亲自这样做,表情还那么郑重。
不知道是云公子太让人有安全感,还是打心眼里就没相信过他杀了人这件事,总之玉郎听他说挖坟也没觉得害怕,蹲在旁边看着他挖好坑,把一个小坠子从脖颈上解下来,放入了坑里。
那小坠子一接触地面,立刻变成了一口大棺材。
玉郎抽了口气,想到了什么,连忙道:“这个,不会就是你那个好兄弟的尸体吧?你真的杀了他......不对呀,那你怎么会到今天才埋起来?”
云公子扯了扯唇角,像是想笑,却又没笑出来:“这是我自己的棺材。”
玉郎讶然道:“什么?不,这棺材里分明有人......”
他的故事讲到这里,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薛颖之的脚步倏忽一顿,转头看了一眼酒楼的方向,轻声叹了口气。
玉郎道:“他听我说完话之后,就跳进那个大坑里面去了,扶着棺材半天也不肯松手。我觉得他好像说了什么,可是我没有听清。薛师叔,您知道宗主为什么会说那是他自己的棺材吗?”
薛颖之慢慢笑了笑,道:“他那是把过去的自己,给埋起来了。”
他不再等玉郎发问,伸手一拍他后脑勺,两个人拐进了一家成衣铺:“总之事情都会变好,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喏,我看冬天最冷的时候已经要过去了,还得给你再买几身春衫......”
“......我就是之前和他偶然见过,看那小子面有病容,还给过他一枚雪参丹。要不是这枚灵药,估计他都活不到现在。”
云歇尚不知道自己的老底都被揭了,还坐在酒楼里怡然自得地跟江寻意圆他的谎:“果然是因果轮回冥冥天道,我多帮他延了寿数,最后兜兜转转还得我来养。早知道就不救这个小兔崽子了。”
酒盅在指间打了个转儿,江寻意仰头一饮而尽:“又放狠话?那你下一次可要说到做到才是啊。”他把杯子向云歇怀里一扔:“就像今天早上对那棵梅树,高兴起来满口陈赞,恼怒起来辣手摧花,总之是好是坏都是你。”
云歇敏捷地接住杯子往桌上一抛,回手就去搂江寻意的肩,笑吟吟地道:“我在你面前可是只有好没有坏的。”
江寻意轻笑了一声:“包括有事瞒我?”
云歇摸了摸鼻子,真是万分不情愿讲那时候的事情,不过看到江寻意的笑容,还是觉得没有抵抗力:“如果你想听的话......”
“算了,没兴趣。”江寻意打断他道:“刚才逗你的,反正你也不会害我。”
他拍开云歇的手站起身来:“别傻笑了,本来今天早上我就该走,半路又冒出来这么一件事耽搁了一会功夫。现在我真的要回灵隐了,云歇,咱们就此别过?”
云歇恋恋不舍地搓了下手指,感受着江寻意的余温:“我和你一起去?”
江寻意似笑非笑:“你去我灵隐干什么?不欢迎。”
云歇深沉道:“你看你这人,自作多情什么,谁用你欢迎,我......我是去找江漠楼的!好久没见了,有点想他。”
云歇真是越大越不要脸。江寻意想到自己的师弟听到这句话时可能出现的表情,忍不住大笑起来,将一锭银子扔在桌上,推着云歇肩膀道:“那快走!我可告诉你云歇,若是到了山上你敢不把这话和漠楼说,我就打死你。”
云歇终于破功,和江寻意对视一眼,各自忍俊不禁地笑了,俩人各出佩剑,很快便身化飞光,顺着窗户冲了出去。
云歇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掠过玉郎曾经住过的村子时,他负手向下看了一眼,垂眸浅笑。
......那个时候,他跳进自己一锨一锨挖出的土坑里,透过半透明的棺盖看着里面那张脸,迟迟不愿意撒上泥土。
这是他的春天,他的欢快,带笑的树叶,温暖的月光,这世上唯一会让他感觉到悲伤的人。
而那几把泥土一盖下来,有些东西就真的就此埋葬了。
可是......云歇遥遥眺望了一下远方,虽然过去已经过去,但幸运的是他还是找回了自己的阿寻。上苍对他一向慷慨,让他们从小结识,心灵相通,肝胆相照,同袍同泽的一路走到了今天。
所以这“缘”落地生根,又长成了“分”,浇灌起他心底珍而重之的一树花开。
不能丢弃,不舍放手。
云歇清啸一声,闭目跃出,看也不看地一拂衣袖,棺材就被泥土深深地盖在了地底。
那个天真而好奇的小孩子已经离开,云歇从怀里拿出几张空白的黄符,咬破手指,用鲜血画出一道道奇怪的符号,跟着扬手洒出,从今之后这具棺材就被彻底封印,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人能找到或者试图夺舍了。
云歇沉默地转身,向着山下走去。而走出几步,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平整如初的土地。
往事......已矣......
但阿寻,从今以后,不管你是否愿意原谅我,我都要用我的全部生命,来许你一世喜乐,再无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