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宁打发走路漫漫和弗兰西斯,独自一个人坐在实验室里柔和的冷光之下。
冷色调的光线在他的身上镶嵌了一圈浅浅的光晕,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冰冷坚硬的铠甲,衬得他整个人冷漠而疏离。
傅宁坐在椅子上,安静的思考。
和路漫漫来见他别有目的一样,傅宁也不是单纯小白花,他也在借机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傅宁在看到路漫漫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违和之处。
在自己并没有肯定谢琇莹就是路漫漫的时候,她在自己面前极力伪装,分明是不想承认她就是路漫漫的,但是他这次再见到她,她却没有做任何的挣扎,一开始就驯服的暴露了她其实就是路漫漫的真相。
为什么?
傅宁想不通,他当然已经肯定谢琇莹就是路漫漫的事实,但是她并不知道,按照她的行事风格,她会用尽所有的力量,千方百计的隐瞒她的真实身份,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认输呢?
这不是他认识的路漫漫,她不是这样的行事风格。
还有今天晚上和弗兰西斯的吻……
傅宁在脑海中寻找之前的记录,她从来没有这么主动过,对“亲吻”,“爱抚”和“性”的态度,十足十的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充满了好奇,恐惧,想要靠近,却又不安迟疑。
她在吊着弗兰西斯,诱惑着他,又不肯让他真的得到。
今天为什么会主动?
如果不是自己,弗兰西斯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吗?
怎么想,都像是故意刺激自己的,而他也不负所望的成功被她刺激到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到自己之后,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想到路漫漫刚才说的话,傅宁忍不住轻轻闭上眼。
直觉告诉他,她说的有可能是真的,但是他更相信的逻辑却说服不了自己,她说那些话的目的是什么。
路漫漫,那样一个狡猾的生物,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从这次见到她开始,她的一系列表现都和以往的行事作风有所出入。
但她又确确实实是路漫漫,这一点傅宁绝对不会认错。
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所作所为,倒像是在……故意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傅宁微微蹙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经在她的身上,她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他闭上眼,努力放空思想,想让自己的大脑暂时休息一会儿,但是完全做不到。
他的大脑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不停回放她的一举一动,还有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说他对她的爱是冷漠自私的。
她说他不正常。
哈哈。
傅宁觉得可笑又愤怒,他当时的反应没有任何虚假,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不正常。
生物本来就是具有多样性的,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定论,植物向着阳光和雨露,可以努力向上,也可以改变走向,迂回前进,难道一颗长歪了的树就不正常了吗?
傅宁那么苛刻的人,都不会说另类的生物是不正常的,她竟然说自己不正常。
她想要的,和自己想要的,产生了分歧。
而分歧,往往是一段关系终结的元凶。
傅宁想要永远的拥有她,必须弥补这个巨大的分歧。
傅宁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这个路漫漫吸引的时候,远在帝都的实验室里,路漫漫则正准备着“越狱”。
为了隐藏真正的谢玉致的存在,傅宁连实验室的研究人员都死死瞒着,这个世界上,除了傅宁、霍华德,还有路漫漫自己,再也没有第四个人知道真正的谢玉致并没有和弗兰西斯结婚,而是被傅宁囚禁在这里。
她不能一直被关在卧室里,一个人需要吃喝拉撒睡,所需要消耗的能量是很大的,所制造的垃圾也是很大的,傅宁帮她选择了一个好地方——地下室。
这里堆积着废弃不用的实验设备,还有很多过期的实验材料,空间很大,设备也齐全,傅宁非常细心的帮她准备了很多游戏机和零食,能让她在这里过得舒舒服服。
这么看的话,傅宁对这个学生还是很“不错”的。
路漫漫在心里不止一次鄙视过他这种禽兽作风。
这里的守卫并不十分严密,大概在傅宁看来,确定了谢琇莹是路漫漫之后,已经排除了谢玉致的嫌疑,那么一个学渣废柴贵族小姐,就不需要像防路漫漫那样小心谨慎,所以路漫漫早就找好了出路。
趁家政机器人给自己送饭的空隙,她让它暂时关会儿机,悄悄溜了出来,在这个实验室里,路漫漫一共生活过三年,早就把这里摸得一清二楚,哪里有监控,哪里有岗哨,那里能潜伏……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她轻轻松松地避开了所有的监控,从实验室里溜了出去。
她的目的地是最近的天网塔。
这个地点是路漫漫事先已经想好的。
在和李格非一起逃亡的那段时间,她就利用天网塔避开了华*方的探测器,天网塔附近磁场非常强,任何探测设备都会失效,而且那里人烟稀少,傅宁的监控应该不会装到那附近,即使有,能用的可能性也不大。
除了不现实的深海和火山腹地,天网塔是她能想到的最佳地点。
傅宁的实验室在帝都郊区,虽然是郊区,但是帝都这种寸土寸金都不止的地方,还是有不少居民,只不过分布得比较松散,在基本上每家都有两到三架飞机的世界,想找一架飞机,简直比在原来的世界找一辆自行车还容易。
路漫漫决定做一次梁上君子,“借”一架飞机用一会儿。
现在是深夜,想来他们应该也用不着。
路漫漫溜进一户人家的飞机库里,这里没有监控,可以任她使用各种不光明的手段。
飞机车门是指纹锁,但是紧急时刻,军队有权调集全境的所有民用设备,零有一套通用的密码,可以用在这里。
获得了代步工具,路漫漫打开导航,径直往最近的地点赶去。
天知道傅宁那个变态什么时候会反应过来,她得抓紧时间,在最短时间内赶回去。
路漫漫一路冲到天网塔下,附近强烈的磁场立刻就使飞机上的导航失灵,她关闭所有信号,凭着直觉停到了高塔前面的空地上。
为了不使过强的磁场波及到附近的居民,天网塔外围有一圈高高的金属网,路漫漫看着这一圈金属网,脸上露出视死如归地悲壮,手指插入网格内,一点点开始往上爬。
她欲哭无泪,如果现在用的是零的身体,爬这个简直小菜一碟,但是现在用的是谢玉致这个敏感度翻倍的废柴身体,金属丝勒入手指,简直疼得要人命。
最坑爹的是,谢玉致的身体是个泪包,稍微一疼眼泪就止不住哗哗的往外流。
路漫漫仰着头,一边往上爬,一边往下淌眼泪,这感觉简直了。
虽然金属网外面磁场也很强,但是里面是外面的上百倍,据说几分钟就能让一个人的身体发生变化,路漫漫得抓紧时间。
好不容易翻过去,路漫漫却没有掉以轻心,这种金属网,上去容易下来难,一不留神就会摔下去。
路漫漫谨慎地一点点下移,就在离地不到三米的地方,一截金属丝应该是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过长被氧化了,手一用力就断裂,尖利的断口狠狠刺入她的手中。
剧烈的疼痛让路漫漫眼前一黑,敏感度翻倍之后,痛觉也成倍的叠加,简直要人命。
路漫漫疼得浑身直冒冷汗,把被刺穿的手指慢慢移出来,看了一眼脚下的距离,咬牙跳了下去。
接触地面的瞬间,她矮身一滚,卸去大量的冲击力,虽然姿势不好看,但是实用,形象就顾不得了。
路漫漫忍着疼,一口气跑到天网塔最下面。
这里是一大片空旷的土地,除了最中央高耸入云的天网塔什么都没有,地面平整,上面铺着一层黑色的细小砂砾,据说能一定程度上降低磁场的辐射。
这里的空间微微扭曲,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像是隔着一层清澈至极的水镜,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不知道是因为空间扭曲的原因,还是磁场已经开始破坏自己的身体,看多了,竟然忍不住头晕恶心。
路漫漫连忙在脑海中输入了六六的开机密码。
在一连串熟悉的提示音下,她终于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机械嗓音。
“宿主,好久不见。”
六六的声音还是那个样子,一本正经得有些欠扁,往日里她最喜欢欺负它,一人一系统斗嘴胡侃。
路漫漫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的想念这个欠扁的家伙。
“啊,大顺,好久不见啦,睡的好吗?”
听到路漫漫的称呼,六六立刻哇哇大叫:“说了不许这么叫我!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又土又蠢,完全不符合它高科技产物的格调。
路漫漫哈哈大笑,两句调侃,总算把那种不合时宜的伤感冲淡了。
言归正传,长话短说,她已经恶心得快要吐出来了。
“六六,我能相信你吗?”
六六愣了一下,立刻好不迟疑的说:“当然。”
“好。”路漫漫继续:“检查一下你系统内,看看有没有木马之类的东西,你能确保我和你说的话不会有第三者知道吗?”
路漫漫用的词是“第三者”,而不是“第二个人”。
六六立刻重新扫描了一遍系统,“没有,除非我的硬盘被拆解,否则绝对不会泄露。”
路漫漫笑了一下,“好,我现在要说的内容很重要,你一定要照实回答我。”
“第一:你醒来的时候,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二:这个世界和你记忆中的世界有没有不同,哪怕再小的不同都不要漏掉。”
“第三:你应该是能够检测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的,为什么那个男人你检测不到,什么样的情况你才会检测不到。”
“第四:傅宁也能用同样的方法为我换身体。他究竟是不是制造你的人?”
“第五:换身体的时候,我看到了傅宁是由绿色的线条构成的,那代表着什么,你知道吗?”
路漫漫一口气将所有的疑点全都问了出来,最重要的,还是那个神秘的男人。
“第六:丁仁甫现在在哪里?”
路漫漫从未打消过“丁仁甫就是那个神秘人”的猜测,她这么猜测是有原因的,一是直觉,二是他们两个人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的,迄今为止,让她产生这种感觉的人只有这两个。
所有的疑问中,那个和傅宁有某种未知关系的男人,是解开所有谜团的答案。
路漫漫等待着六六的回答。
“第一个问题:我第一次开机,世界是一片荒芜,检测不到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也找不到我的主机所在……”
路漫漫打断了它的话,“什么样的荒凉,人走楼空还是断壁残垣?”
“断壁残垣,像是经历过一场战争的洗礼。”
那应该是犹豫战争的原因导致了那个世界的毁灭,战争是由谁发起的?和那些试验品又有怎样的关系?
“第二个问题:因为那个世界已经被毁灭了,所以无法形成准确的对比,只有一些大型的建筑还能找到痕迹……”
听着六六的话,路漫漫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开始干呕,胃里明明空空如也,呕出来全都是清水,但是还是忍不住,她低咒:“傅宁他爹脑子有问题吗?建造这玩意儿,怎么会有这么强的磁场?”
话音刚落,她敏锐的头脑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六六,那个世界的天网塔也是这样吗?”
“宿主,这里磁场太强,你的身体受不了的。”
“没事,一出去你就会被傅宁发现,快回答问题。”
“那个世界的天网塔……”六六在资料中搜索关于天网塔的信息,但是它惊讶的发现,“宿主,我没有关于另一个世界天网塔的记录。”
没有?
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没有任何记录?!
这怎么可能呢?
路漫漫身上的衣服全都被冒出来的虚汗浸透了,她用手指在黑色的砂砾上勾画出目前得到的信息,解开谜团的关键又多了一个——天网塔。
“继续。”
“第三个问题:只有比我级别更高的人工智能,完全凌驾在我之上,我才可能检测不到,但是它不可能存在……”
路漫漫看着地面听六六的回答,突然,狭窄的视野中多了一双被擦拭得锃亮的皮鞋。
这里的地面布满了砂砾,任何东西在上面走过,都会留下痕迹,但是这双鞋简直像是摆在柜台上的展品,没有任何下地的痕迹,它的后面,也没有留下丝毫脚印。
路漫漫在心里说了一声,“六六,凌驾在你之上的……来了。”
她站了起来,不出意料的,对上了那个神秘的中年男人。
她本来满脸痛苦,但是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挂上了笃定的微笑,自信,优美,彬彬有礼,这之下,针锋相对隐现锋芒。
即使她脸色惨白,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水,也丝毫不曾折损她这个笑容中隐含的强大力量。
男人那双和傅宁如出一辙的漆黑双眸微微泛起亮光,如同无尽深渊中的一豆灯火,引诱着落难者的灵魂。
他轻声赞叹:“你聪明的出乎我的预料。”
路漫漫笑道:“我总是出乎你的预料。”
“是的,我想象不到还有第二个人能像你这么聪明且敏锐。”
“那么,你准备告诉我真相了吗?”
“等你完成任务,你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从此以后,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再和你有任何的关系。真相到底如何,有那么重要吗?”
刚才她和傅宁的对话仿佛被掉了个儿,自己站到了傅宁的能个位置,路漫漫终于尝到了被愚弄的滋味,她竟然有些理解傅宁的执着了。
无关其他,仅仅是灵魂里的骄傲,不允许自己被欺瞒,不允许明知道有问题,还主动蒙上双眼,得过且过的走下去。
她必须找到事情的真相。
路漫漫在心里默默对傅宁说了一声抱歉。
“当然重要,我需要知道我废了这么大的精力,配合的到底是怎样一场戏码。”路漫漫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谢玉致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直指层层假象下最后的答案。
男人哂笑:“刚才你对傅宁可不是这么说的。”
哦,连她能控制谢琇莹都知道。
路漫漫微微扬眉,低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笃定的说:“你是制造六六的人。”
“对。是我。”男人干脆利落的承认了。
路漫漫:“你是傅宁。”
“对,我是傅宁。”男人仔细端详着路漫漫的脸,透过她的眼睛,看入她的灵魂。
他再一次感叹:“你真聪明,怪不得他会爱上你。连我也……”
路漫漫笑了一下,“敬谢不敏。不过如果你拿真相来换的话,倒是可以考虑。”
另一个傅宁摇头:“等你完成任务,我会告诉你真相。”
“等我完成任务,就不用你来告诉了。”
“这么自信?”
“如果不是我找到了关键线索,你会出现吗?”
汗水一滴滴从她额角滑落,顺着脸颊浸湿了衣领,但是她脸上的微笑依然充满了信心,简直就像是捏住了他的命脉一样。
路漫漫的神经前所未有的兴奋,她本来是不敢肯定天网塔确实是关键性线索的,自从上次这个男人神秘的出现,又神秘的消失,她就在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自己的一举一动,他似乎都了若指掌,当时她就怀疑,自己和六六的对话,他很可能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但那只是猜测,今天她演了一场戏,如果这个男人真的能通过六六了解到自己的动向的话,她完全可以故意引他上钩。
要引诱他上钩自然要有充足的筹码。
既然这个人是傅宁,那他一定也有傅宁的执拗,他不会告诉自己真相。
她可以自己找。
说到天网塔的时候,他出现了。
很明显,自己找到了天网塔这个关键性线索,并且由于他的出现,侧面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天网塔确实和真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男人眸光一动,显然也反应了过来。
如果不是路漫漫猜到了天网塔有问题,他是不会出现的。
路漫漫笑眯眯的看着他:“你是要亲口告诉我,还是要我一点点地把所有的真相都扒出来,昭告天下?”
男人的目光冷冷地罩在路漫漫的身上,明明是冷的,但是路漫漫诡异得觉得,这目光炙热得几乎能把她烧成灰烬。
这种目光她经常在傅宁身上看到过,漆黑得仿佛无底的黑洞,贪婪的吞噬着一切。
这说明他现在处于极度兴奋之中。
他慢慢咧开嘴角,露出一口洁白的,略显冰冷的牙齿。
他的眼中充满了兴味,用一种奇异的语调说:“你用那一套‘爱情’的理论把他绕了进去,你猜,他真的被你绕进去了吗?”
他笑着说:“你在利用他,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利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