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府,内堂,田常正在接见赵氏派来的族内使。
那赵氏族人禀手对田常施礼,道:“卑下来时家主曾经吩咐卑下转告他的亲口许诺:‘赵氏愿与田氏交好,适赵氏庶子与田氏’,卑下次来,乃家主拳拳之心,竟表与田氏修好之意。”
田常看着手里那份赵氏家主赵志父的亲笔信,这位“天下第一人”的亲笔信,一字一句,语气颇为诚恳的承诺两家联昏修好,田常微微沉吟,目露沉思,神思却不是集中在这赵氏提出联昏之事,而是飞到了此时病危在床的老太师田彪。
说也奇怪,田彪在时,田常对自己这位族叔,这位三朝元老的老太师一直颇为不喜,因为比之一众田氏族人、朝堂吏属对自己的恭恭敬敬,田彪对他永远都是一副不假辞色的样子,那种总是一副训导的神情,常常让田常仿佛回到了父亲还在世时在廊前听命挨训的情形。
田彪的存在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是朝堂之中一种独立于田常控制的力量,被田常忌惮担忧,然而当田彪真正病倒的时候,隐隐的松了口一气时,又有隐隐的不适,因为田彪作为三朝元老的长辈压力的消失常常也意味着能够一起分担带领田氏重任的人也不会存在了,而不管对田彪是厌是喜,在内心深处,田常都知道老太师田彪对田氏忠心耿耿,是可以信任的人。
是以,在赵氏提出联昏这个重要的决议时,田常再一次的想到了田彪。
也就在此时,有一内侍匆匆从内室趋步而出,在田常耳侧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田常神色微有差异,随即微微沉吟,然后转头对赵氏来使道:“此事事关重大,非片刻能决,来客远途辛苦,不妨休息几日,如何?”
那赵氏族人也知道这事不可能这么快便有结果,也不急着催促,施礼笑道:“如此也好,在下静候执政佳音。”
田常点头回礼,然后吩咐侍从领赵氏来使去驿舍休息,送走赵人,田常起身转向内室。
一进内室,便见老太师内佐在内,见田常,太师内佐起身施礼,田常急急上前一步,执晚侄之礼,道:“内叔父,万万不可如此,常乃晚辈,何敢受拜。”
太师内佐拜后起身,对田常子侄之礼也偏身错开以示不敢坦受,然后又轻轻还礼,道:“在私老身乃是执政长辈,在公执政乃一国之执掌,老身当拜。”
田常叹了口气,道:“内叔父,您何必如此拘礼。”与对田彪的即敬且厌、即信且畏不同,田常对这位向来慈祥关爱自己的内叔父,老太师田彪的内佐,素来是亲近且敬仰的。
要知道田彪与内佐的独子早夭,二人无子,是以田彪的这位正室内佐一直以来对族中子侄都十分喜爱,族内凡事有子侄孩童去太师府玩耍,都得这位内佐关爱,田常又是自然也不乏去田彪府上走动,他这位内叔父对其慈祥关爱有佳,田常一直十分感念,是以田常礼数周全的让坐。
田彪内佐也不扭捏,很是从容端正的就坐。
田常也随之就坐,这一坐下来细心打量,只见田彪内佐身形消瘦了不少,神色也有些微憔悴,心中也明白是为何,叹了口气,道:“内叔父您还要保重身体,巫医也诊断说老太师的病情稳定,短期内并不会大变化。”
太师内佐神色倒是颇为平和,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太师已经六十有八,如此年岁,就是当真有事,也不算得悲事。”
田常本想宽慰太师内佐,此时听其直言坦然,倒是即敬佩又担心,敬佩者,乃是自己这位内叔父陪着田彪数十载沉浮庙堂,当真贤良内室柱石,此时府中有变却不同寻常内室惶惶然哭天抢地,担心者,毕竟自己这位内叔父与田彪结发几十载,此时虽然说得淡然,只怕心里依然忧思难解,不然也不会消瘦憔悴了。
许是田常心中所想在面上微有所现,太师内佐笑了,叹了口气道:“执政不必为我挂心,我与阿彪数十载夫夫相伴,彼此恩爱相扶,一生已是无憾,阿彪年老而病,我又比阿彪年轻几岁?又能多几日好活?就算此时阿彪有事,也不过分别几年,终是还得地下相伴。”
田常听太师内佐口中说“阿彪”,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那说的是老太师田彪,不自禁有些觉得好笑,朝堂上威望如此之高的老太师,田氏之中出了名的倔老头田彪,在这家内佐口中变成了“阿彪”,即让田常觉得好笑,又有几分羡慕他们夫夫情深,道:“内叔父想得开也好,无论如何,还都要保重身体,不论太师府上缺了什么,尽管开口才是。”
说到此处,太师内佐神色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田常,道:“却有一事,本应由老太师来说,但此时境况老师不得不替老太师来开个口。”
田常一见太师内佐的神色,微微有了几分猜测,而太师内佐后面的话恰恰证实了他的猜测,只见他这位内叔父开口道:“关于夏瑜一事。”
田常神色微微一变,半响,才徐徐道:“夏瑜擅自调兵出城,绑架阿襄,罪不可恕,我知道他乃老太师正是收下的弟子,但此事若不处罚,只怕动摇我田氏执政根基。”
太师内佐见田常神色,心中微微叹了口气,道:“执政不必如此,我亦知夏瑜罪责难逃,我也不是来替夏瑜求情免罪的,只是请执政您再斟酌下这责罚的敕令。”
田常微微皱眉,道:“您所意?”
太师内佐看着田常,很是平和,道:“有些话老太师虽然未对我名言,但一世夫夫,他虽未明言,我又如何能不知?执政可知老太师为何要收夏瑜为弟子?”
田常淡淡道:“老太师有爱才之心,这朝野上下俱都知晓。”
太师内佐道:“这话虽然不错,但也不算全然,老太师之所以收夏瑜为弟子,所谓者乃是阿襄计。老太师一直所虑者,乃是阿襄坐不稳田氏卿嗣的位置,更是阿襄难以应付列国并吞之天下局势。”
这话一出,田常神情巨变,而太师内佐就仿佛没看见田常的神情一般,依旧很是平和的道:“执政您很是信任田须?”这话用的是半陈述的语气。
田常听太师内佐提到田须,多少明白了方才太师内佐那话的意思,道:“田须虽然有些无能,倒还算忠诚。”
太师内佐没有去与田常辩白田须忠不忠诚这个话题,而是道:“执政觉得昔日司马穰苴可是姜氏忠臣?”
田常神色一变,昔日司马穰苴又称田穰苴,乃是田氏偏枝一位兵家奇才,那是齐景公与晋国争霸,联合中山、卫国等诸多邦国,支持晋国境内范氏、中行氏作乱,险些肢解了晋国,谁知道晋国赵氏冒出了赵志父这么个骨肉硬的不会打弯的人物,亲率赵氏家族私兵身先士卒、南征北走、拼死血战,硬生生奇迹般得将有齐国、中山、卫国、鲁国等这一大串为后盾支持的范氏、中行氏打得大败亏输,将晋国从破碎的边缘挽救了回来。
晋国稍微回了口气,自然对齐国这意图阴谋肢解晋国的背后主使恨得牙痒痒,赵志父有是个骨头硬得不会打弯的铁杆鹰派,转过头来就像对付齐国,那时的燕国也如今日趁火打劫,有南下的趋势。
彼时齐国危机不下今日,司马穰苴灵位受命,整军备战,忠心耿耿护卫齐国,却在危机解除之时,被齐景公猜忌疏远,朝堂之上又屡遭打压,最后抑郁而死。
田氏便是自那以后才对齐国姜氏又恨,萌生篡国之意。
现在太师内佐问田常司马穰苴可是姜氏忠臣,司马穰苴当然是姜氏忠臣,司马穰苴哪怕最后抑郁而死也对姜氏有过半分反心。
田常身为田氏族长自然对这番过往十分清楚,只是他不清楚太师内佐此时提起这些往事是为何?
太师内佐接下来的话解释了田常的疑问,道:“人心从来最不可恃,执政,太师收夏瑜为徒,就是想在军中替阿襄扶植一个能够分田须权位的年轻人。昔日司马穰苴在时我田氏乃是姜氏忠臣,今日我田氏逐君,执政可曾想过,执政您在田须可能是忠诚的,若是执政不在了,田须会终于阿襄吗?若是他不忠,阿襄手中有何可制田须。”
言及于此,太师内佐顿了一下,又道:“执政之心,老身虽久居内宅,也有几分了解,夏瑜之罪自然当罚,夏瑜外姓之人,却能在无虎符无国府将令之下擅自调兵,也当防备,执政您将夏瑜贬为内从人也未尝不是出于此点考虑吧?但既然贬都贬了,执政为何将夏瑜赐予田虎,执政若真是替阿襄未来着想,大可将夏瑜赐予阿襄,这样即绝了夏瑜的威胁也可替阿襄多添个膀臂。”
田常听了太师内佐这话神色肃沉,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