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虎一接到燕军先锋进攻到韩地并且大肆劫掠粮草的消息,差点急疯了。
与赵氏、魏氏都不同,韩氏其实有点特别。
晋国赵氏最初一带受封上卿的赵衰是个跟随晋国文公出逃流浪列国的旧臣,并且是其中才智出众十分受重用的旧臣,文公回国后赵氏一直受到重用,权势极大,即使一堆有过灭族之祸,有赵氏孤儿之事,其后也再度复兴,所以赵氏一直尊贵的身份,使得赵氏一族或者说赵人有着晋国这种老牌霸主那种天然的“霸气”,这种性格使得赵氏在立国之后,还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与秦国一争长短,并且在战场上不止一次的揍赢了秦国。
晋国魏氏先祖魏犨也是跟随晋国文公出逃的臣子,但是魏犨当时地位比较低,不算是个重臣,比赵氏选择赵衰是差得远了,文公回国之后只是受封为大夫,经过几代子孙奋斗才成为晋国的公卿,所以为魏氏一直很有进取心,魏氏立国后,便有魏文侯变法,励精图治,成为战国时代第一个称霸的诸侯。
列国之中,唯有韩氏,几乎从来没听说过他们有什么名将、名臣,韩氏擅长的是种地、做兵器,尤其是弓弩和宝剑,在夏瑜治理燕国创立工农学宫前,韩氏的弓箭和宝剑才是绝管列国的,再看看韩氏的地理位置,恩,背面有赵氏,替自己挡住草原戎狄的进攻,难免有魏国替自己挡住强敌楚国的进攻,除了在战国末年大家一起都很是倒霉的被秦国惨揍最后一锅端了的时刻来临前,基本上,周边比起其他国家,还是相对安稳些的,不过这也间接造成了一个后果,就是韩氏的军队,战斗力弱啊。
韩虎也知道比起魏氏、赵氏他们韩氏的战斗力弱啊,所以他才急了,而且源源不断的军报回禀描述的燕军在韩地的作为,让韩虎更加焦急。
与赵氏守臣一把火烧了粮仓的刚烈不同,韩地的守军可是没这个胆气,很多没有城墙只是城邑村落的地方,燕军一来,几乎就被扫荡干净,大城池的韩地守军也没有十分气节的投降,大多还是拼死抵抗的,抵抗不住了……再投降。
燕军在赵地与在韩地的策略也大有不同,在赵地燕军攻打下许多城池,其后秋毫无犯,在韩地燕军也没有什么残暴的行为,如屠杀等等,但是燕军很文明的将韩地所有的百姓所有的粮草所有的财货军械等等,全部卷包烩,都洗劫干净然后带回燕国了。
被燕军攻占的韩地,除了那些逃入山林的百姓,彻底干净了,一个人毛都没有了。
韩虎急了,此时韩氏的军队正南下和魏氏合兵一处准备攻打智氏,韩地防卫空虚,接连的战报送到案几上,韩虎瞬时在心中大骂赵无恤,心道:你让我们南下,你去抵抗燕军,现在燕军都打到我们韩地了,你怎么抵抗的!?你该不会是根本没用心吧!
这么一想,韩虎瞬时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暗自怀疑其实赵无恤就是想祸水东引接着燕人来削弱韩氏的实力,这怀疑心一起,韩虎越想越是心惊,再也坐不住,直接和魏驹表示要带人回韩地。
魏驹一听韩虎这等表示,当即便想要掀案几了,强自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韩氏危机,他魏氏的日子难道就好过吗?韩赵魏三家,他魏氏与智氏接壤面积最大,他韩虎带人走了,留他下来单独来打智氏吗?
要知道智瑶虽然有才无德,但是有才毕竟就是有才啊,有才干的人通常都是有几分高傲的,对于无能之辈都是有几分看不起的,智瑶这些年来担任执政,出了对内敲诈公卿对外扩张,对于智氏自己人的任用也多是能臣,对于族内任用的也多是多能干的族人,智瑶嚣张,智氏族人也比较高傲,魏驹在智瑶面前在智氏面前装孙子久了,现在让他单独率领魏氏去攻打智氏,说实话,底气真是不足。
本来赵无恤领兵北上,韩氏与他一起南下,智氏主力又在敬仰城下被消灭大半,魏驹胆子还是满壮的,此时一听说韩虎要走,魏驹瞬时就慌了,慌张之后就是愤怒,强抑愤怒,正待说服韩虎不要离去时,帐外有人推开护卫闯了进来,魏驹定眼一看,正是自己的长子魏斯。
魏斯看着韩虎,长长一拜,道:“韩伯可去,智氏之事由我魏氏一力担当。”
韩虎本来就按耐不住了,此时听魏斯这么说,急急向魏驹告罪拜礼,便道:“家中事如此,我虎五内俱焚,只得先行求去,惭愧惭愧。”
告罪拜礼毕,也不给魏驹反应的时间,便起身匆匆离去,魏驹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还未带开口阻止,韩虎已经不见踪影了。
魏驹眼看无法阻止,心中暴怒,加之韩虎已经离去,便转头对着自己的长子一拍案几,破口大骂起来,道:“逆子,你何敢带父亲做主!?你让韩氏离去,难道让我们魏氏自己去打智氏吗?”
魏斯听到父亲斥责,立刻跪下来,长拜及地,道:“父上容禀,斯岂敢擅自代父上做主,斯之所以觉得此时当容许韩氏离去,是因为此时韩氏离去北上,比留下里更加要紧。”
魏驹眉头皱着死紧,看着自己很是谦卑跪拜在地的长子,良久,一拂袖,道:“何意?”
魏斯道:“父上,我晋国此时已经是存亡之际,韩赵魏皆处险境,此时当以大局为重。”
眼见魏驹目中有不耐之色,怒气更重,魏斯在心中长叹一声,不再说什么大义,转而言明利害,道:“父亲,您觉得现下情势,是一个兵精粮足气势如虹的燕军更可惧,还是一个主力已经被我们歼灭,只余几分残余坚守在封邑苦守的智氏更加可惧?”
魏驹不及思索的道:“当然是燕军。”这话一说完,魏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魏斯微微垂目,道:“韩氏在北当住燕军,我们在南尽快攻破智氏残余势力,才能破解眼下危局。”
魏驹免有喜色,道:“我儿言之有理”,随即又皱眉道,“这……智氏也不易取啊。”
魏斯再次长拜,道:“请父亲准儿亲自带兵攻伐智氏。”
魏驹一怔,道:“你……斯儿你没领过军啊。”
魏斯起身,此时他的脸色有几分苍白,却十分坚定,道:“今时今日,我晋国危急若此,我韩赵魏身处如此境地,我斯岂能惜身,愿亲上战场,竭忠尽智,攻伐扫平智氏残余族人,弭平我韩赵魏的危机。”
魏驹看着自己的长子,虽然这么多年来魏氏内政都交给这个儿子打理,一直井井有条,家臣百姓多称魏氏嗣卿贤能,但是此时此刻,魏驹发觉自己的这个长子不仅贤能,也很有勇气和胸怀,不由自主的,魏驹有些出神,魏氏在他手里在他父亲手里,都只是守城而已,也许未来,在这个儿子手里,是可以期待的。
北地的气温,总是比南方更加寒冷,即使此时尚未入冬,人们的衣着也不会单薄,赵无恤站在一块山石上,望着远方那一片茫茫山林,苍苍大地,闭着眼睛,感受着身后悄然靠近的身形,淡淡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悄然握着短剑靠近的豫让听到赵无恤突然出声,一愣,他自以为脚步已经足够轻巧了,竟还是被对方发现了,眼见赵无恤戳破自己,却仍旧没有回头,就在那里站着,连气息似乎都很是平和,豫让心中这个赵无恤是不是还有诡计后招,一下子有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仓促动手。
赵无恤转身,看着豫让,神色平淡,甚至还撩了下衣袖,坐在了放在站着的那块山石上,道:“你来的很早。”
豫让站在那里,神色木然,良久才用嘶哑的嗓音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靠近的?我的脚步很轻。”
赵无恤淡淡道:“你的脚步很轻,可是你的杀意很重。”
豫让盯着赵无恤,目光中有很强烈的情绪在涌动,那种强烈的杀意,足以让胆怯的人退后转身逃跑,可赵无恤却依旧很淡然,目光淡然的打量着豫让那因为涂漆而溃烂得像癞疮的皮肤,问道:“智瑶一死,很多往昔他豢养的门客一哄而上,为什么你却要宁可毁伤容颜,损伤嗓子,假扮成赵氏私兵也要来刺杀我?你的主公不止智瑶一人吧,我听说你在投奔智瑶之前也做过范氏家臣,后又给中行氏做家臣,你为何独独对智瑶这么忠诚?”
豫让用被炭火烫得嘶哑的嗓音道:“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赵无恤听到豫让那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时,沉默了片刻,许久,赵无恤再次开口,一直平淡的声音终于多了几丝颤抖,道:“我没想杀他。”
豫让是智瑶心腹,知道许多智瑶的隐秘之事,也知道赵无恤与智瑶之间的种种,那些纠结的情愫,此时听得赵无恤的话,嘶哑着道:“可你终是杀了他。”
赵无恤自嘲的冷笑了,眼眸微微泛红,近乎自言自语的道:“是啊,他终是因我而死。”
闭着眼睛,赵无恤微微平复了下情绪,道:“豫让,你是晋国人吧。”
豫让一愣,不知道为什么赵无恤突然转移到此处,心中犹疑,但还是如实回答道:“豫让是晋国毕氏族人。”
赵无恤的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木讷平淡,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晋臣,我父亲是晋臣,韩伯是晋臣,魏叔也是,也许智瑶也算是晋臣,他是晋国最后的执政了,我呢?也许史官笔下,我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逆之臣,也许,我只是一个笑话。”
转头看向这片苍茫大地,赵无恤眼中也有同样的苍茫,道:“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即使晋国江河日下,即使我们已经把国君赶出了都城,即使我们已经将公室的土地敲诈干净,可霸主之国的骄傲依旧残存在我的血脉之中,这段时日,我看着燕军在我赵氏的土地上纵横来去,心痛若刀绞,我在想,当年父亲眼看着齐国看着列国联军在晋国的国土上烧杀抢掠,是不是同样能够心痛,是不是因为韩伯、魏叔都见证过那一幕,所以才甘愿处处礼让父亲,勉强撑持弥合着这个行将崩溃的国家。”
豫让听着赵无恤的感慨,没说话,但握着短剑的手也没动。
赵无恤最后道:“豫让,你是晋人对吗?我可以让你杀了我给智瑶给你的主公报仇,但是你先和我一起为晋国尽最后一次的忠,和我一起最后做一次晋臣,如何?”
豫让毁面吞漆混入赵氏军队之中,这段时间也对此时战局颇有了解,知道燕军分出一路去攻打韩地,韩虎来信质问赵无恤为何收了韩氏十余座城池却没能阻止燕军南下,赵氏北面面临燕军大军压境,难免还是又对赵氏心生嫌隙怨怼,更重要的是,燕军在韩地打死劫掠,因粮于敌,韩地百姓素来善于耕作,韩氏一向是晋国公卿里粮草储存最为丰厚的,换句话说是“卖粮大户”,这么任由燕军劫掠下去,可能事情会不按赵无恤先前的预想,燕军远来深入,不能久战,此时,久战不绝反而对兵疲将怠的韩赵魏更加不利。
赵无恤觉得疲惫,世人皆说,赵无恤其人坚韧无比,但此时此刻,身处如此境地,而往昔那个也许忽近忽远心结纠缠却也一起并肩作战相互分担的人,至于下一颗头颅尚且陪伴在自己身侧,无人可以诉说,无人可以分担,坚韧无比的赵无恤,只觉得一种疲惫感从心内蔓延开来,几乎快把他压垮了,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不再游而不击只对燕军的粮道下手了,他要与燕军决战。
豫让此时已经有几分明白赵无恤的意思了,握着手中短剑,豫让道:“智氏族人,尚在南地坚守。”
赵无恤一愣,随即便也明白豫让的意思了,燕军此时南下,使得韩赵魏不得调转头去攻打智氏,这某种程度是解了智氏的危局,豫让是智瑶的门口,此时智瑶虽死,可其子上带领智氏全族在封地坚守。
赵无恤笑了,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道:“我忘了,我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哈哈,士为家而劳,卿为族而碌,哈哈,我到了这等地步,想要最后做一把晋臣,为一把国士,我却忘了你豫让虽是晋人,却是智瑶的国士,是智氏的国士,忠的是智氏不是晋国,哈哈,对不起,我强人所难了。”
豫让就这么看着赵无恤狂笑,突地,豫让行了个拜礼,道:“我愿随赵卿与燕军决战。”
赵无恤正在擦拭着笑出来的眼泪,突然间见豫让如此表态,与方才态度不同,很是诧异,道:“你……你方才不是……”
豫让抬头,看着赵无恤的眼神中还是有隐隐杀意,道:“若你战败,请允我杀汝,为吾主复仇。”
赵无恤看着豫让,看着豫让那满是杀意的眼神,良久,淡淡道:“若我战败,许你斩我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