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云纹窗棂外,飞雪穿檐,一片素白。这是冬月的第一场雪。
大梁大将军府主院厢房中,却是香熏弥漫,热浪灼人。
金线锦缎床幔半垂,伴着床塌的吱呀声微颤出一片片水波纹。
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中,喘息之声却愈来愈粗重。
上官惜云眸中突然现出一丝清明。
湿热的气息喷吐在她颈间,取代了方才被衣带勒死的窒息感。还有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她身上游移,像一块灼人的火炭。
眼前不是臭气熏天的大牢,空气中有股幽幽的梅香,还夹杂着松芷清香和花瓣甜香,令人心醉神迷。
谢珩那张清冷俊美的熟悉面孔就在头顶,越逼越近。
她心中一惊,双手本能地推开那双作乱的大手。惊愕的叫声从喉间溢出,却在冲出口时被一只大掌捂住。
“不,大将军!”
“……”
那双大手僵了一下,停住了。剑眉星目间透出一股鄙夷和讥诮。
“怎么?不是你们处心积虑设计的这桩赐婚吗?如今为何又这般惺惺作态?”
床头的镂空莲花银香炉正袅袅散发出雪中春信梅花香。他平日没有熏香的习惯,这一定是母亲特意命人点上的暖情香。
他恼怒地翻身下床,打开窗,一杯水浇熄了香炉,心中无奈地摇摇头。
这些年,他常居北境领军虎翼军,与萧国作战,拖到二十三岁还未娶亲。偏偏他又是永康侯府独子,母亲心心念念给他找个夫人早些诞下血脉。
这门亲事明明有诈,可太后亲口赐婚,母亲一口应承,他已无力回天。
惜云却被他的话惊得头皮发麻。
赐婚?难道是谢珩的鬼魂在阴曹地府向她问罪来了?
就是因为娶了她这个有萧国血脉的夫人,谢珩被大伯父一家陷害,失了圣心,丢了大将军一位不说,还在回京途中被设计截杀。
“中秋宴赐婚不是我设计的。我事先毫不知情。我也是被大伯母她们骗了。”惜云急忙解释。
“哼,你毫不知情?怎么那么巧在我路过御花园时落水?我刚把你从湖中救上来,上官夫人就带着太后和我母亲到了?你对你大伯父一家言听计从,怎么可能毫不知情?亏我看在你父亲的份儿上出手相救,没想到却中了你们的陷阱。”
谢珩背对着她,语气冰冷。
惜云叹口气,无言以对。果然是她亏欠了谢珩一条命,阎王爷安排他向自己讨债来了。
她怎会设计赐婚?她与青梅竹马的兵部侍郎高玉书早就许下婚约,却因为落水,大庭广众下衣衫不整地被谢珩抱在怀中。听到赐婚的旨意她也如遭晴天霹雳。
可成亲后,她确实做了对不起谢珩的事。
高玉书心痛欲绝地说是谢家把她抢走了。只要他们里应外合斗倒谢珩,他俩就能再续前缘,他会不计前嫌地娶她为妻。
她听信了他和大伯母的鬼话,日日对谢珩横眉冷目,唇枪舌剑,害得谢珩心力交瘁,腹背受敌,半年后离京回了北境。
结果,谢珩前脚刚走,祖父和她后脚就以通敌罪被抓进大牢,连带五年前战死沙场的父母都成了叛将,谢珩也被连累虓夺大将军之职。
祖父和她被关押在大理寺牢中多日,终于等来了上官家的人来探监,却是来送他们上路的。祖父被灌下一杯毒酒,而她被衣带活活勒死。
真是好得很啊,死前才让她做了个明白鬼。原来高玉书早已和堂姐暗通款曲,珠胎暗结,与大伯父勾结在一起。
她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为了铲除谢珩让堂兄取而代之。
一想到这些,悔恨、羞愧、悲伤的情绪瞬间漫上她的眼角眉梢,大颗大颗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害了祖父……”
谢珩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本来以为她会矢口否认,装傻充愣,怎么这么容易就认错了?
她大伯父一直对他的大将军之位虎视眈眈,怎会轻易罢手?他倒要看看他们藏着什么诡计。
“罢了,你父亲是我恩师,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如今木已成舟,你若是从此在府中安生度日,少生事端,我自会让你在人前享尽大将军夫人的荣华。若是你图谋不轨,就别怪我不客气!”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人已到了外间。
两盏红烛亮了起来。谢珩被拉长的影子映在青白色的山水屏风上。
他一个鬼魂怎么会有影子?对啊,方才他压在自己身上时也是热得烫人,哪有一丝鬼气?
惜云困惑地眨了眨眼,慢慢才看清房中的陈设。
这不是地府,明明是大将军府的主院厢房。
屋中正堂墙壁上、窗棱上、柜子上都贴着大红喜字。床幔、珠帘、被褥一应摆设日用全都是喜气的红色。
烛火映照着桌案上华贵璀璨的头面,居然是一套凤冠霞帔。那对红烛,竟是一对龙凤喜烛。
谢珩又走进里间,披上了一件绯色圆领外袍。那不是新郎官的喜服吗?
鼻尖还飘散着残留的一缕雪中春信梅花香,她茫然地把目光从屏风上的影子移到谢珩的身上,蓦地从床上坐起来,把他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几遍,哪有一点鬼的样子?脑中嗡的一声,各种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不是两人的鬼魂在地府相会,而是她回到了半年前的新婚之夜。
她两手攥着那条龙凤呈祥大红锦被发呆,松松垮垮的罗带胡乱堆在身下,露出红色的肚兜,在通红的烛光映照下,春光无限。
粉泪一行行,啼破晓来妆。懒系酥胸罗带,羞见绣鸳鸯……
方才在黑暗中还不觉得,现在冷不防看到这一幕,谢珩一下子热血上涌,喉节不由得滑动了一下。
他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自然知道她在京城的美艳之名。
许是因为她亲娘是北境人,她美得很别致。不是京城女子那种柳眉细眼,而是大开大合的明艳五官。两道弯月眉下,大眼深眶,皮薄贴骨,一笑如桃花灼灼、顾盼生辉,素面沉静时又添几分英气,皎皎如大漠孤月。
这张脸常让他想起恩师,前任虎翼大将军上官逸。
只可惜,她怎么在京中被养成了这副唯唯诺诺,无骨又无脑的样子?还对她大伯父那种伪君子言听计从。
他冷哼一声,穿上靴子就拂袖而去。身后却冷不丁响起“阿嚏”一声。
他皱了皱眉,折返到窗前,重新关上窗扉,头也不回地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