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喝下第一剂汤药后不久,惜云便开始发热打摆子。方才那张濒死的脸染上一层病态的红,嘴唇干得起皮。
谢珩用指腹沾了些水润了润她干裂的嘴唇,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轻柔地抚平皱成一团的眉头。
惜云看起来十分难受,头在枕上左摇右晃,脸上的表情忽而痛不欲生,忽而惊恐害怕,想必是药性开始触发幻觉了。吴太医说,醉心曼陀罗激发的是人最心底的隐秘,才能让人如梦如幻,分辨不清真假。
“惜云,不管你心里藏着什么,我都在这儿。”他心痛如刀绞,紧握住她的手。
“大哥哥,大哥哥……”惜云喃喃呓语,“我是想跟你走的,你别丢下我。”
她像在跟虚空中的什么人在对话。
大哥哥就是她心底最深处的隐秘。高玉书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才用这个秘密来控制她。
谢珩强压着心头的波澜,柔声安慰:“大哥哥在这儿,我带你走,别怕。”
惜云眼睛眯开了一条缝,循着声音慢慢转过头来,像是透过他的脸看见了记忆深处的人。
“大哥哥,是大伯母不让我走的。可我说不出来。你带我去找娘吧。我不要留在京城。”
谢珩心中一动,这场景他为何似曾相识?
五年前,上官逸中了萧军的伏击,被救回营后重伤不治。临死前,他把帅印和虎翼军交给了他,嘱咐他保护好秦红雪和惜云。几日苦战过后,他率虎翼军打退敌军,回京交接受封。秦红雪拜托他把惜云带回北境。
本以为是件小事,没想到他去上官府时,沈秀莲说她大病未愈,脾气怪僻,不愿意离开他们。见到惜云,她双眼呆滞,没有一丝活气儿。他刚一开口说受她娘所托接她回北境,惜云就捂着耳朵大哭大叫,还赖在地上打滚,死活要留在京城。
他忍不住斥责她几句,谁知惜云哭得更凶,说他心怀叵测,害死了爹,绝不会跟他走。沈秀莲趁机打圆场,劝他以后再来。几位虎翼军同僚在侧,场面十分尴尬。
他刚当上大将军,上官锦鸿等人本就在抹黑他。他想惜云一定也是受了上官清等人的唆摆,胡意给他难堪,气得拂袖而去回了北境。谁想到,不久后秦红雪私自带亲兵闯敌阵,也战死了。惜云就继续留在了上官府。
惜云每次唤那位大哥哥,都是让他带自己去找娘。难道除了他之外,其他人也来接过她,被上官清拦住了?
“惜云,你想跟哪个大哥哥走?”他试探地问。
“大哥哥就是大哥哥。”
“大哥哥长得什么样?”
“大眼睛,高鼻梁,威风凛凛,跟爹一样,都长得好看。”
谢珩摇摇头。她现在药效发作,心智回到了十三岁,一脸的懵懂无知,能问出什么来?
“惜云,先睡会儿觉吧。大哥哥一直陪着你,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她乖巧地点点头,挽着他的胳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喝到第三服药,她的幻觉已经越来越轻了,慢慢认出了谢珩,眼神也开始回避他。
“将军,让寒霜进来帮我换身衣服吧。”她面向墙壁,只留给他一个后背。
他退了出去,就坐在桌旁,透过屏风看见她穿好衣服又躺了下去。他站起身往里走,却被寒霜拦住了。
“小姐说,她想睡会儿觉。您不用守在这儿了。”
“惜云,我就睡在外面的榻上,有事你叫我。”他熄了灯,心事重重地合衣靠在屏风旁,毫无睡意。
床上没有人回答,只听见床板吱呀的声音。
惜云闭上眼睛,肩上的伤口和腹中的毒依然疼痛难忍,可这些疼痛都比不上心里的刺痛。眼泪像决堤的河水哗哗往外流。
幸好今日救下了青罗,救走了表哥,否则她真是白活一世。
她原先留在京城无非是想救谢珩和祖父,没想到这么快就与表哥接上了头。既然她已经让表哥传话给娘,想必那封寄给祖父的信就不会出现了。上官清的奸计,她若回到萧国,和娘借助琥珀的力量,迟早也能查出。
可她把谢珩想错了。他根本就不需要她救。
他娶她本就是迫不得已。他是欢场的常客,惯会甜言蜜语,撩拨人心。可她居然当了真,还有一瞬间想和他花好月圆。
他今天冷冰冰的那句“我就不该娶你”让她彻底醒悟了。他们两人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屏障。他知道娘是萧国人,不会对她推心置腹。她又何尝不是藏着秘密,无法对他坦诚相待?
他们就只有这么一点儿缘份,也许有过一丝虚妄的温暖。她本就不该奢望太多,也不该自不量力想要救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早离开他。这对他们两人都好。
她默默用衣袖擦掉眼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她一睁开眼就看见谢珩坐在床沿,衣服皱巴巴的,眼窝有些发青。她竟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些日子谢珩逗弄她的那些暧昧画面。
她慌忙扭过头,不敢看他的脸,企盼他不要说一个字。
谢珩一眼就看见了她发肿的眼泡和脸上的泪痕,知道她昨晚又偷偷哭了。他心中隐隐作痛,只能默默呆坐。不一会儿,丫鬟报吴太医来了,几个人手脚麻利地帮惜云擦脸净手。他在房中成了多余的人。
半个时辰后,吴太医满头大汗地收了针。惜云脸色煞白,腹中翻江倒海,扶在床沿就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昏倒在床上。
在床上连躺了两日,每日施针喂药,吐出来的黑血触目惊心。第三日,惜云终于能坐起来了。
谢珩心惊胆战地看着地上的血迹,上前扶住她,掏出手帕想帮她擦拭嘴角的污血。
惜云皱着眉,靠在软枕上,侧过脸躲开他的帕子,语气冷冰冰的:“这里有寒霜她们伺候就够了。将军去忙正事吧。”
谢珩的手落在半空中,没着没落的,密密麻麻的针扎在心头。
吴太医把了脉也宽慰道:“将军不用担心,夫人再施几天针,吃几副药就能把毒清了。”
谢珩麻木地点点头,看着一群人围着她忙碌,只有自己插不进去。不管是他喂的粥还是端的水,惜云碰都不碰,连眼神都刻意回避他。他神色黯淡地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