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水,屈原的怒,老百姓的泪。滑石痞子转过脸去,兀自盯着胡麻台上金门形的上空,从乌云中劈下来的太阳光线,直接劈在清明时节挂在坟墓上的纸花上,还带着一大串大大小小的光晕,似乎要剜走所有的黄褐色的眼球。
“三光三暗,洪水冲田墈啊。”滑石痞子心里慌慌的,忙问我大爷爷枳壳:“今年高灯河里,还赛不赛龙舟?”
我大爷爷是高灯河龙舟赛丰乐龙舟会的鼓手,自然有渠道,晓得赛不赛龙舟的消息。
高灯河里,春旱,旱得只剩下一条小河汊子。没有水,赛什么龙舟呀。
我大爷爷枳壳,遇到不开心、不痛快、不爽利的事,常常会不自觉地发出一声不亚于闷雷、不低于虎鸣的长恨声。
我松山冲的二十五伯,多次劝告我大奶奶,发长恨声是最不吉利、最要不得的大事,会把自家的龙脉恨断。
我家里平时大大小小的事,只要是我大爷爷开了天断,所有的人都不敢反对,包括我大奶奶。但唯发长恨之声这件事,我大爷爷只得听我大奶奶的。
我大爷爷正欲习惯性的发长恨之声,有意无意瞄了我大奶奶一眼,突然发现,从我大奶奶的眼睛里,飞出两只雪白的回旋镖,直接将我大爷爷梗在喉咙里的语话语,划碎成无数朵雪莲花。我大爷爷张大的嘴巴,立刻半闭,轻哼一声:
“没水,龙舟只怕是赛不成了。”
阿魏痞子,厚朴痞子,走到我添章屋场前面的安门前塘的石码头边,石码头是一块横卧的墓碑,墓碑旁边的柳树上,挂着三个黄色的蝉蜕,厚朴痞子不敢暴矜天物,小心翼翼把蝉蜕摘下来。站在安门前塘对岸蔬菜土摘黄瓜的游击四外婆,突然打声招呼,差点把厚朴痞子吓倒,掉进水塘里。
走上添章屋场的地坪,有三级河卵石砌的台阶。那是我二爷爷陈皮,从西阳河懿家坝的沙洲上,挑回来石头,用三合土砌的。
阿魏痞子朝我大爷爷拱拱手,算是盟兄弟之间打了招呼。见旁边坐着一个纳鞋底的小媳妇,阿魏痞子问我大奶奶:“老弟嫂,这位女子是哪个?”
“茅根的老婆,黄连,刚过门不久。”
“这么大的喜事,枳壳,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把我当盟兄了?”
“阿魏哥哥,小孩子的事,何必惊动大菩萨呢。再说,茅根与黄连拜堂,没有办酒席。”
我们西阳塅送礼是有讲究的,拜堂和丧葬是不准补礼的。
阿魏痞子与我大爷爷枳壳老倌子、厚朴痞子、滑石痞子闲聊几句之后,摸出一块光洋,递给我大奶奶,说:“老弟嫂,你把茅根和瞿麦喊回来,送我去浏阳。”
一块袁大头的光洋,足可以买好几担糙米子,足够抬轿的轿夫子走浏阳三四个回合。这么重的聘金,吓得大奶奶慈菇缩手缩脚,不敢伸手去接。
滑石痞子出来打圆场:
“收下吧,收下吧。人家阿魏痞子的叔父克斋公,好且在左宗棠麾下,做过大将军,南疆喀什府的二品主牧官。这点小事,算什么。”
事实上,我们这个家,明里暗里,曾无数次接受过阿魏痞子、厚朴痞子等人的资助,弄得我大奶奶、二奶奶都不好意思了。
我的两个奶奶,我七姑母紫苏,立刻将轿子清理干净。我大伯母黄连,躲在毛边纸糊的窗户里边,偷偷哭泣。等到我个伯父,抬着阿魏痞子,上了东去的兵马大路,才悄悄地溜出房门,问我大奶奶:“妈妈,茅根要几天才回来?”
我大奶奶看着面黄肌瘦的儿媳妇,拜堂一个多月了,还不见红润,心里特别的痛。我大奶奶对我大爷爷说:“过完端午节,你到濲水街上去,买二担糙米回来,磨成米粉,做成糊糊饭,拌上野菜,看能不能挨到中秋节?”
到中秋节前后几天,一季稻可以收割了,意味着不要饿肚子了。
我二奶奶帮我大奶奶的腔:“是啊,千万别饿坏了孩子们。”我二奶奶所说的孩子们,当然包括我十五岁大伯母。
我大爷爷忽然笑道:“有了钱,谁叫你莫买大黄瓜吃?”这是一句老古板人留下来的笑话。
我大奶奶被逗乐了,说:“老倌子,你呀,是叫化子摔倒在雪窝里,还要打三个滚子,穷快活呢。”
我七岁半的爷老子,决明,直到下起大雨,才骑着大黄牛犟犟回来,手里提着一串柳条儿穿过腮口的鲫鱼,大约有两斤多。有一条三两重的鲫鱼,生命力极强,兀自摇摆着身体,表示强烈抗议。
煮鲫鱼需要用猪油煎,或者炸,炸得两面焦黄,再放上辣椒、生姜、大蒜籽、煮出白白鲜汤,再放上葱花、紫苏,才好吃。
可是,眼下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穷苦人家,只要有东西填饱肚子,哪还有那么多的讲究!烧开一锅水,将鲫鱼倒进锅里,煮熟,放几颗粗盐,多熬一点鱼汤,对于不争的肚皮来说,能哄上一两个时辰,总是好事哟!
我爷老子决明,虽说年纪还小,但从骨架上看得出来,即便以后长大了,也没有我大爷爷那么高大威猛。
到了我这一代,更是惨不忍睹。我娘老子经常和我说,我的王蜂子腰,没有我大爷爷的脖子粗;我的手脖子,没有我大爷爷的大拇指粗。这话,我是相信的。
我大爷爷枳壳的成名武器,是三个爆栗子。想想,我大爷爷擂钵大的拳头,三个弓起的指关节,犹如三个六镑锤子,用力敲下去,只怕有三四百斤力气。
我大爷爷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但是,世界上经常碰到不讲道理的人,刁钻的人。这时候,惹发了我大爷爷的冒火的脾气,那就不得了了。
“信不信?信不信?老子三个爆栗子,敲得你屙稀巴巴!”
当年,整个西阳塅是,从上西阳塅的天子地、龙潭坝、三芲坳上、胡家井、白竹山、忠家塘、大坟山、张家台上、枣子坪、旷家台上、王家岭前、太婆冲、唐朝庄、李家祠堂门口、梨子垴、倒挂金、朱元冲、蒋家堂,到下西阳塅的林家湾、石碧山台上、鲍家屋场、响堂铺街上、绳祖地、茅屋街上、学堂门口,树山里、黄庆门口、滋德堂、白石堡、刘家屋场,胡麻台上,篷家台上、五星坪、胡家塅、竹山湾,三槐庄、朱英台、花门朝、汲江桥、莫奢托、鸟雀芲街上、油麻坨、茄子坳、哑子湾、野鸡坳、朱下观,吉祥寺、大埠桥、明和洲上、师善堂、曾家排上、王家庄、白鹭湾、犁头嘴,留传这么一句话:宁遭天打雷劈,莫挨枳壳三个爆栗。
民国七年,厚朴痞子点名要大爷爷去宝庆府的廉桥街上,去挑贵重的中药材。为啥?人人怕过寒婆坳,寒婆坳上住着三个小土匪。
我大爷爷挑着两百斤重的药材,过了青树坪,上了寒婆坳,已是中午。看到三个小土匪,吆喝着来抢我大爷爷的货物。
我大爷爷放下担子,先把话挑明:“就凭你们三个小身板、小骨架的小混子,也配做土匪?你们千万不要惹发我的冒火脾气,老子发起火来,我一人送你一个爆栗子,打发你们回你娘的肚子去,重新锻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