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退到六寸六分宽的木门槛外边,不敢跨过去。都是吃了上餐没下餐,穷得屙犁头血的,逼得做扮禾佬的伙计,哪敢奢望,进饭店吃酒吃饭呀。
党参痞子说:“兄只弟,请进呀。”
“不敢进。”砂仁不仅不敢进,还慌忙往后退。
“话讲明白,是我党参请兄弟们吃饭,不是打平伙。”党参痞子解释逆。
所谓的打平伙,是西阳塅里的土着们的老土话,拿我们儿孙辈的话来说,就是AA制。
党参痞子吩咐店老板,为白术添一副碗筷。
好不容易把砂仁拉扯住,砂仁却说:“你党参请客,我更不敢坐。”
“砂仁兄,那你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吗?”
“世界上哪笔债,谁最大?世界上哪笔债,最不能赖?”砂仁几乎似哭着说:“那是人情债!党参,你我萍水相逢,你的人情债,我怕今生今世,我没机会还你呀。”
我大伯父茅根,只好出来打圆场:“哪管什么债不债的,先吃了再说,吃了好赶路。党参是我和瞿麦的好兄弟,这个人情债,不需要还!解开裤腰带,放肆吃!”
其实,六条汉子,除了党参痞子,口袋布撞布,哪有铜角子,恐怕是虱子蛋,都搜不出几个。
白术这人,性格豪爽。白术说:“不客气了!”扯着众人进来,管他三七二十一,还是四六二十四,扯开肚皮就装。没到半个时候,一木桶白米饭,一壶谷烧酒,五个小菜,风卷残云,连一个油星子,都不肯放过。最后半口黄花猪肝汤,白术端起大海碗,喝得尽了底。
白术自嘲道:“浪费粮食,天打雷劈。”
一众扮禾佬,像猛子张飞一样,不厚道地笑了。
路上,白术说:“党参,你这个朋友,当真要得,如不嫌欠,从今以后,你我兄弟相称。”
砂仁挖苦白术,说:“有吃有喝,哈哈哈,当然是好朋友,亲兄弟。”
“砂仁,你这几句话,讲得太出格了!”白术并不觉得尴尬,憨厚一笑,说:“话不能这么说,不仅仅是吃了党参一餐饭,我白术就想巴结他。党参老弟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注定是个做大事业的人,这一点,你们敢怀疑他吗?”
白术的话,说得大义凛然,个个钦佩。
到了黄材铺,月光早已爬到半天上。一群扮禾佬,寻到一个废弃的庵堂。
庵堂的门口,窗口,屋内,到处是蜘蛛丝。月光下,铜钱大的蜘蛛子,像太上老君,守在八卦阵的中央,虎视眈眈,盯着不速之客。
砂仁折下一大把黄荆条子,顾不得斯文,朝蜘蛛网一顿猛扫。
黄柏捡来一抱干柴,茅根抱来一捆鲜艾蒿,猫公藤,醉鱼草,轻轻地放在干柴之上。瞿麦用火石打上火,吹火堆吹气,立即有大股大股的浓烟,四处乱窜,薰得大群蚊子,死的横死,飞的乱飞。
党参没有带干粮,瞿麦把自己的荞麦粑粑拿出来两个,递给党参。白术想,到了明晚,轮到自己,拿小麦子粑粑,给党参吃了。
半夜里,茅根听到黄连说:“茅根哥哥,我来了哎!”
茅根恍然惊醒,揉着眼睛,看到窗外,浅浅的月色下,黄连穿着白色的长纱裙,头上擎着一把白色的羽绒伞,羽绒伞上,开满一圈栀子花。黄连像个仙女,袅袅娜娜,缓缓落下,轻手轻脚,粘附在茅根的身上。
茅根感觉到,一股温暖的血液,在全身上下奔腾,向心脏的方位,冲去。
茅根问:“黄连妹妹,天空那么高,你不怕掉下来吗?”
黄连说:“傻哥哥哎,你不晓得,梦里摔不碎的,斩不断的,掰不开的吗?
茅根吻着黄连,问:“心肝肝肉肉,你晓得梦是什么东西做的吗?”
黄连说:“我猜想,是灵魂,是渴望。”
一忽儿,乳白色的天空下,飘来一朵缓缓移动的红莲,黄连一跃,跃到红莲花的中间,抚摸着乌黑的长辫子,踮起脚尖,轻轻地唱道:
一钩月亮哎,
弯又弯呀,
一头钩着呢,
神童湾呀,
一头钩着呢,
江龙滩呀。
哥哥哎,
一蒿子撑碎两颗星呀,
娄星氐星,水中哭呀。
哥哥哎,
莫丢下我呀,
一个下洞庭湖呀。
啊哟哟嗨!
啊哟哟嗨!
再过两天,就是小暑。俗话说,小暑南风十八天,大暑南风到秋边。可是,小暑前三天的火南风,只在早上、傍晚时候稍微吹一吹,吹在人的身体上,火辣辣的痛。
澧州府的北门外正街,靠右边的粮油铺子前,人行道上,一个绿色的小圆桶,张着一个横嘴巴,呆呆萌萌的样子,等待着人们,把信封塞进去,喂养平安,喂养希望,喂养幸福。
党参痞子掏出他写给羽涅的信。信封上,黄色的汗渍,像海浪跌落在沙滩上的线条,撞晕了了头脑。信封上的字,像得了水肿病,虚得发胖。
党参痞子在信里,仅写了两排字: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不用署名,这字迹,哪怕是烧成灰,羽涅是认识的。问题是,这封信,党参痞子是寄到上海的朱家角好呢,还是寄到苏州的寒山寺好呢。
羽涅,羽涅,羽涅,江南烟雨做的女子,我深爱着的女子,现在,你还好吗?你在哪里啊。
党参痞子想,羽涅的老家,在苏州。人总是要回家的,信寄到苏州去,羽涅一定会收到这封信的。
把信塞进绿色的邮筒,党参痞子长嘘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心愿。
党参痞子毕竟是个教书先生,自从娘肚子里出世,二十多年问,哪曾世续走过六七百里远的路?可怜呀,脚板心下面,全是水泡子,痛得钻心。
瞿麦从臭柑子树上掰下几根长刺,将水泡子挑破,采用猫公藤,薄荷叶子,紫苏叶子,捶成绿色的浆,将党参痞子的伤口敷上,稍缴有点效果。
到了第四天下午,未时,白术、黄柏、砂仁、茅根、瞿麦、党参六条汉子,到了离澧州府一百里外的古渡头,登上古老的渡船。
过河的客人们,大抵是做些小买小卖的农夫子,四五十岁的老堂客们,木木地站在船舱里,默不作声。
大约是要变天了,从北方的天空中,慢慢地、慢慢地飘来层层叠叠的乌云。但是,太阳不肯就范,倔强地把天空烧出一个硕大的窟窿。窟窿里的光线,像一把把利剑,斜斜地劈在澧水河面上,芦苇荡丛中,到了最后,流霞与孤鹜,一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