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饭团,铁炉锅里还有,管它馊了也罢,发霉了也罢,毕童是黄柏要丢出去的,给阴曹地府的恶狗吃的。芒种杆子到哪里去找呀,拿一根芦苇杆子,替代吧。烂蒲扇,有四五把,随便撕半页下来就够了。
装殓完毕,我大伯父茅根,心里这么祈祷着:姐夫,黄柏,我没有黄纸,烧化给你,做上路的盘钱,你到了阴曹地府,再莫像是活在人间那样老实,儆鬼,也得做个强盗鬼,讲不得客气,讲不得斯文,十殿阎罗,大小阴魂,他们的钱财,有抢的话,你尽量放胆去抢!
我大伯父茅根,昏昏沉沉,不晓得睡了多久。醒来时,天色已经暗淡,应该是日落西山的时候了吧。
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叫:
“喂!喂!房子里边,还有没有活着的人?如果有的话,回复一声。”
我大伯父茅根,懒得回复。事实上,也没有力气回复。现在这个样子,活着和死去,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
喊话还在继续:
“房子里如果还有活着的人,规规矩矩住在棚子里,不准出来走动。整个西洞庭湖,流行霍乱病,全部封闭了!出来乱走乱跑的人,一律格杀勿论。”
茅根听声音,好像有人走进来。说:“哎呀,床上躺着两个人,一动不动,估计是死翘翘了。”
那人急忙跑到门外,说:“二老板,上次清点人数,他们不是有五个人吗?”
“你真是个人才呢。”二老板枸骨说:“腿长在他们的身上,到了这么危险的时候,他们不晓得跑吗?”
“听荆芥说,前几天,死了一个,被他们自己的人,埋了。”二老板枸骨最担心的是,那个叫忘忧的破落户子弟,自己一心想收他做赌博的关门弟子,不晓得晓死了没有。
另一个人说:“莫讲了,莫讲了,话讲多了,不当不得西洞庭湖的水,当不得西洞庭的风。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免得染上火烧茅病。”
这帮子人,什么时候走的,昏迷了的茅根,不晓得。
就是前两年的事,现在,在茅根的头脑里,印象中,已变得遥远,模糊。
黄柏说:“茅根老弟,你有不有意愿,跟着我学做哭灵的师傅啰。”
做哭灵的师傅,实际上,就是唱夜歌子。谁家死了人,在未做道场之前,先请两个哭灵的师傅,专门来哭灵。
茅根说:“我笨,恐怕学不会。”
黄柏说:“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比我更笨的人吗?”
这是大实话,茅根完全相信。
茅根问:“黄柏哥哥,那你是怎么学会的?”
黄柏说:“是我那不争气的肚子,逼着我学会的。”
茅根被弄糊涂了,问:“唱夜歌子,跟肚子,有什么关系呀?”
黄柏急得不行,拍着大腿说:“茅根老弟哎,你当真是个木脑壳!道理这么简单,你居然想不到?就是混几餐好菜好饭吃,肚子里留几个油星子哒!”
黄柏有一个手抄本,专门写着哭灵的歌词,是他师父临终时,传给他的。黄柏这个人,小字墨墨黑,大字认不得。歌词嘛,全靠心记脑记。有时候干活,不时哼一句:
哭呀吗哭七关哪啊,
哭到了二七关咧。
二七关是鬼门关呢,
二鬼又把路来拦,
二鬼又把路来拦哟。
跟爹爹要买路的钱咧,
儿女们多烧几包纸,
爹爹过了二门关。
黄柏带着茅根,第一次来到孝子家,吃过晚饭,喝过润嗓子的生姜糖水茶,黄柏敲的是催命鼓,茅根打的追魂锣。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
锣声套着鼓声走,越打越激烈,越打越高昂,越打越悲怆。打得看哭灵的孝子贤孙、亲房亲戚,上下邻居的心儿,肝儿,胆儿,脾儿,肺儿,一起随鼓点急急荡漾。
黄柏打了一柱香的催命鼓,才止鼓息锣,高声唱道:
“鼓打一锤,惊天动地;鼓打二锤,动地惊天;鼓打三锤哎!歌师急匆匆来到灵堂中央,先奠第一柱香哎,再把哭灵的歌儿细细唱…”
一般的穷苦人家,仅允许歌师烧三柱香,递三杯酒。全套的烧香递酒,歌师无论什么季节,必须脱掉鞋子,跪在灵前,放声悲唱。
作为回报,孝子们必须打发哭灵师傅一块五花肉,一只鸡,一条鱼,一升米,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子。若是遇上大财主,或许还会包几十个铜角子。
而今天这个时辰,茅根想给黄柏唱几句哭灵的歌,却唱不出来。
我大伯父茅根,被肚子里突如其来的剧痛,痛醒了。
天气炎热,黄柏已经死去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尸体发肿了,散发着浓烈的尸臭味,一大群一大群的绿头苍蝇,蚊子,“嗡嗡”乱叫,乱飞,乱转。若还不把黄柏的尸体埋掉,明天早上,准会生出白白的蛆。
茅根晓得,等弟弟瞿麦的救命药,是等不到了。自己生命里剩下的那点时间,很快到点了。
茅根问黄柏:
“姐夫,我将你火化了,你同意吗?”
黄柏哪能回答呀。
“姐夫,我等着你回复呢。”
这个时候,西洞庭湖的湖面上,突然卷起一股龙卷风,径直撞烂茅草房子的烂木板门。
茅根吓了一跳,他心里认定,黄柏虽须死了,他的灵魂还在附近,一定是他的灵魂,借着龙卷风来说话。
茅根在心里自言自语:“姐夫,你既然同意了,莫怪妹夫狠毒。”
茅根又说:“姐夫,黄泉路上,你不会寂寞的,我来陪你。”
我怎么这样僵硬呀,茅根怨自己,双腿肿了,肚子肿了,双手肿了,眼睛睁不开了。
幸好,大通床与地面,只有二尺一寸的高度,可以滚下去。茅根像一根腐烂的木头,砸在地面上,还没有死掉。
茅根心里想着,滚到灶台边上去,那里有一盒洋人做的火柴,灶台的右角旮旯里,有一大捆晒得焦干的稻秸秆,芦苇杆子,水杉树上砍下来的枝条。
引火用的茅草,是黄柏上次盖房子,从稻秸秆上捋下来的稻草叶子,黄柏将稻草挽成一个三角形的小把子。灶台的左边上,还有个三尺三寸长的吹火筒,老黄拐竹做的。
我大伯父茅根,是这样计划的:先划燃火柴,点着稻草叶子挽的三角形把子,就可以引燃干枯了的芦苇杆子,燃烧的芦苇杆子,可以引燃水杉树枝头,这样,整个烂茅草房子,通通可以燃烧,将两个人的尸身烧成灰尘。
但是,我大伯父,根本没有力气,滚到灶台边上去。只能爬,一寸一寸地爬过去。
眼睛看不见,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块砧板,可能是一刀菜刀,从灶台上掉下来,砸在我大伯父赤裸的腿上,茅根感觉到一种痛,一种幸福的、向往的、令人清醒的痛。
正因为痛,茅根才有了清醒之后的力气,终于摸到了那盒洋火柴。
估计小腿后,被砸得出了血。茅根不晓得,血,可不可以燃烧。
划第一根火柴,被风吹灭了。这风,是你黄连,故意吹来的吗?是爷老倌子枳意,故意吹来的吗?是娘老子慈菇,故意吹来的吗?
划第二根火柴,划偏了。差一点,把火柴盒子划散了。是不是爷爷大黄,你在故意作怪吗?
划了第三根火柴,燃了。茅根却没有摸到用稻草叶子挽着的三角形小把子,火柴在两个手指燃着,烧得指头有点痛。
划了第四根火柴,茅根终于将火,引向稻草叶子。门外有一股风,应该是砂仁和黄柏两个人的灵魂,突然闯进来,迅速煽动着火。
火焰在呜咽着,发出细微的声音。
火焰终于越过稻草叶子与芦苇杆子那段小小的距离,像遇到了前世的情人,深情而热烈地拥抱。
这个拥抱,激昂,胆大妄为,嚣张跋扈。
这时候,火焰伸出鲜血一样的舌头,吻着干烂泥巴中老芦苇杆子,吻着烂木架子,吻着三条竹腿一条木腿的桌子,吻着五个扮禾佬睡过的大通床,吻着黄柏和我大伯父茅根的身体!
火焰是多么多么多么的热情奔放!
火焰翻滚的声音,是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是飓风的声音!是沙尘暴的声音!
火焰向上攀登的力量,是梦的力量,是灵魂的力量!
西洞庭湖上的秋风,永远是火焰最好的朋友!
火焰!火焰!终于把西洞庭湖上的黑暗,烧出一个巨大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