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家的房子内,大约是脏得太不像样子,所以,杜鹃才搬了几条凳子,放在三角形的地坪上,招呼我大爷爷和曾大老帽落座。
狭小的地坪,下方是一道吊脚墈。一只卷毛的哈巴狗,还没有学会父辈们对任何人都抱有严重怀疑的思想,只会“呜呜呜”地展现着一种对陌生人的亲近感。小狗子叫到最紧要处,像是一位摇头晃脑的老学究,在背诵《山海经》之《海外方经》,一时忘记了下文,好像快要憋死了。
那个圆脸圆嘴、一脸傻笑、流着口水的杜仲,生怕我爷老子被小狗咬了,捡起一根小木棍,朝卷毛狗打过去。卷毛狗逃几步,站在石头边,委屈得受了戒尺打的私塾私,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被老师打手板心。
迟疑半刻,卷毛狗终于想通了,自己拼命挤进人类这个圈子,是不可能的,去找寻食的小黑鸡婆。小黑鸡婆懒得理睬吃白食的卷毛狗,还想像哥伦比亚发现新大陆一样,自己再发现一条蜈蚣。
杜鹃说:“三弟,进屋来。”
有可能成为我二伯母的杜鹃姑娘,长得比貂蝉略差几个成分,但比梁红玉要好看多了。尤其是上下略厚的嘴唇,线条分明,平行波动。
此刻,杜鹃姑娘坐在灶台的后边,准备生火做饭。但煮什么东西呢?煮观音土吗?
不是一丈八尺长的堂屋,既是客厅,又是餐厅和厨房。进屋的左边,便是烧火的火塘。火塘上方,一根细细的楠竹子,上面挂满了一绺一绺的黑烟尘索。一根棕绳子,将长长的梽木条子做的推爬钩子,绑在细楠竹子上。推爬钩子的下方,挂着一个饭锅子,杜鹃将锅子里烧开了的水,用木勺子舀出来,倒在几个茶碗中,茶碗中的三五片茶叶,立刻舒筋活骨,在开水中慢慢沉入碗底。
“三弟,我们将茶水端出去。”
我爷老子决明,将茶水送给杜鹃的娘老子。她那条舌子,溺水鬼翻荷叶一样,翻过不停不住。我爷老子估计,她应该口渴了。
见是我爷老子端的茶,杜鹃的母亲一愣,还是把茶碗接住。
杜鹃端着两碗茶,一碗给我二爷爷,另一碗给了曾大老帽。
因为喝茶,杜鹃母亲和曾大老帽之间的舌战,暂时停止。
我爷老子和杜鹃回到屋里,杜鹃又泡了两碗茶。
每舀一次开水,推爬钩子便耸动一下,房腰中的细楠竹子,向下弯曲一次,随即又弹回去一次。烟灰如黑色的雪,轻轻地飘下来。
杜鹃怕烟火薰了我爷老子,扯着爷老子的手说:“三弟,我们去河边,去摘一些蔬菜回来。
马上到了中秋,但是,靠近水边的丝瓜藤,依然生机盎然,开着黄色的花朵。摘了几条丝瓜,一把小白菜,杜鹃说:“三弟,你晓不晓得,往江西去,走哪条路?”
我爷老子说:“我听做甘肃泉州生意的老板说,沿兵马大路,一直走,一直走,过了潭州府,宜春府,就是吉安府。那个井冈山,具体在哪个府,我就不晓得了。”
“三老弟,兵马大路上的分岔路口,都有将军箭。我看将军箭的指向,就晓得往哪里走。”
“杜鹃姐姐,我们今天是来退婚的呢,我看你,一点都不焦急,好像与你无关一样的。”
“三老弟,我讲一句话哒,你们退婚,无非是退掉你夏枯姐姐和我杜仲哥哥这门婚,这和我与瞿麦哥哥的婚姻,有什么关系呢?”
“杜鹃姐姐,你这么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头呢。”
“什么不对头?你讲个道理给姐姐听。”
“姐姐,要退婚,就是两门婚事,一齐退。只退我五姐夏枯与你哥杜仲这门婚,你娘老子,以为我家占了天大的便宜,打死她也不会肯呢。”
杜鹃的哥哥杜仲,几乎趴在地上,用一个竹制的吹火筒,对着火塘中半干湿的茅草,鼓起腮帮子,使劲地吹气,吹着火塘中的柴草灰尘,卷起一个盘箕大的雾,向四周散开,像一朵曼塔式的玫瑰,花开花舒。
吹几下,火焰“哔哔剥剥”燃几下,可惜的是,火焰马上熄灭了。
堂屋是没有窗户的,浓烟只得从大门口滚出来,杜鹃的妈妈,我二爷爷,曾大老帽,被烟火薰得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了,只得各搬一条四条腿的长凳子,躲到烟雾薰不到的台阶上。
杜鹃的母亲喊道:“鹃妹几!你到堂屋里看看,你哥这个瘟怔,薰死了没有?”
杜鹃摘了两片芭蕉树叶子,扇开浓浓的烟雾,闯进堂屋里,将哥哥杜仲扯到地坪中。
杜仲被烟雾呛得不轻,四肢趴在地坪中,像只大癞蛤蟆,大口大口地咳嗽。
我爷老子这才看清,坐在台阶上那个瘦竹杆一样的老女人,大约是杜鹃的娘老子。嘴巴里,上面的四颗大板牙,倔强地突破嘴唇的封锁,像四把带弧形的方铲。
我爷老子估计,老帽子这四颗大板牙齿,最适合吃西瓜,肯定会把瓜馕刨得干干净净。
老帽子绕着二郎腿,坐在竹椅子上,双手反抄着后脑勺,胸前隐约有个空布袋子的轮廓,足以证明,她以前是个女人。
老话讲,出门观天色,进屋观眼色。曾大老帽生活了几十年,眼珠子里,哪样的人物没见过?曾大老帽,心里像烧着一堆火一样的明白,杜鹃的娘老子,不是什么好主子,善茬子。千万别扯发她裤裆里线头子,她若讲起歪歪理来,无理说得有理出,像长江之水,滔滔不会绝,前五百年,后五百年,讲三天三夜,不要讲原话呢。
杜鹃的母亲,老帽子那一双乌贼眼,死盯着我二爷爷背来的一斗糙米子。生怕米袋子,自己会长翅膀,飞走了。
曾大老帽说:“你们两家的人,争也争了,吵也吵了,总得要一个结果,是啵?我的意思,很简单,所谓的婚姻,必须你情我愿,不然的话,一拍两散。这门子扁担亲,瞿麦没个下落,怎么订下去?双方自愿退了,算了!”
杜鹃的母亲,立刻拉下脸,那四颗大板牙,格外亮眼。
“退婚?退婚?有这么简单吗?”杜鹃母亲说:“你们想订婚就订婚,你们想退婚就退婚?分明是把我一家人当猴子耍!那还了得!”
“我问你,杜家老帽子,退婚,对你杜家人,有什么损失吗?”我二爷爷问道。
“当然有损失,我儿子和我女儿,耽误他们的青春,这不是天大的损失吗?”
“话不是这样讲的,杜家老帽子。”我二爷爷说:“我们家瞿麦,夏枯,不是同样的耽误了青春?你们家崽女的青春,就是青春,我们家崽女的青春,就不是青春?”
曾大老帽是见过风雨的洞庭湖的老麻雀,晓得杜鹃的母亲,既穷,又怂。三句话不如一马棒棒,便说:
“我讲一句话,我来开个天断,逢中一划,从此,二户人家,不存在任何婚姻关系。二外婆,你已经你收拾你的东西,带着你的儿子,走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