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日后,丘处机的信终于送到了全真教。
当此时,马钰正在重阳宫后室里打坐,他满头华发,神态平和,颇有和光同尘之感。
他像是察觉到什么,向着门扉处道了声:“进来吧。”
一名正在门口徘徊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的小道童,闻言如蒙大赦。他走进室内,向马钰行了个礼,说:“打扰掌教清修了,这里有四师叔寄来的一封信,还请掌教查收。”说完,他双手呈上丘处机寄过来的信。
马钰的面上露出几分笑意,他一边接过信,一边道:“丘师弟久不归来,我正担心着,没想到这就来了他的一封信,师弟他终于稳重了些。”
他挥了下手中的拂尘,道童会意的退了下去,临走前为他关好了门扉。
在房间里只有马钰一个人时,他才拆开了这封信。他脸上的笑意,随着阅读纸上的墨字渐渐隐去,最终却又无可奈何的化作一丝苦笑。
这杨家之子终究是被师弟他找到了。
他这个师弟好赌,屡教不改,道家讲究一个清静无为,他却偏偏背道而驰。
当年丘处机与江南七侠定下赌约的这件事马钰也是知道的。他心知江南七侠能走到今天这地步实属不易,不过他也晓得,他们这种野路子上来的江湖豪侠,若是要与自己这等大派弟子比拼教徒弟的话,多半会输的。
他曾劝过丘处机,放弃赌约吧,丘处机当然不愿意。为此自己还差点惹恼了师弟,他想了想,为了这件事伤了师兄弟间的情分未免不值,再说这孩子都失踪了,找不找得到还两说,于是他也就不再在意此事。可谁能想到,这孩子居然在这么多年后又出现了。
听丘处机所言,这孩子天资聪颖,颇具武学天赋,他这师弟对他喜爱非常,竟是动了把他收为嫡传弟子接上山精心培养的主意。这么一来,江南七侠不是“多半”会输,而是“必”输无疑了。
马钰叹了一口气,师弟的脾气自己还能不清楚?说是要听听自己的意见再做打算,但又有哪一回是真的听自己所言了。
王处一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马钰满面无奈的神情。师兄一向表现得稳重温和,鲜有露出这等表情的时候,他开口问道:“大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马钰说:“丘师弟来了一封信,说是找到杨铁心之子了。”
王处一感慨道:“杨兄弟不在了,这孤儿寡母的日子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丘师兄能把这孩子找到,也算是好事一桩啊。”
紧接着,他像是想明白了马钰脸上为何露出了无可奈何之意,他说:“如此……这赌约看来是避无可避了,大师兄你多费费力,看看能不能让丘师兄他让一让,何必要与江南七侠争来争去,我等名门大派,犯不着在这上面与人苦苦相逼。唉,我身为师弟本不该多言,只是那江南七侠我是极为钦佩的,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落败,实在心有不忍。”
马钰点了点头,他道:“可不是!我等有师父传下来的优秀功法,这数十年里,我全真教广收弟子,功法几经删改,教授弟子的经验无数。江南七侠出身贫苦,想必连一本完整的功法都不可得,且他们一直忙于抗金,多有行侠仗义之举,之前也不曾有过教弟子的经验。丘师弟他就算赢了这个赌约,也没意思啊。师弟放心,丘师弟回来后,我定好好劝一劝他。”
不过马钰也知道,丘师弟多半是不会听自己劝的。
他说:“丘师弟说这孩子极具习武天赋,想把这孩子接上山。”
王处一无所谓地说:“师兄做主就是了。”
马钰又说:“师弟不知,这孩子就是金国六王爷的世子啊。”
王处一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不禁惊疑道:“不是杨铁心之子吗?怎么与金人扯上了联系!”
他见大师兄向他递来一直拿在手中的信纸,他急切地接过来,视线在一行行文字间快速地扫了一遍。
这信上并没有写太多的内容,只是大致写了一下丘处机是如何找到的故人之子以及他把乔衡收为弟子的过程,然后大大夸赞了一下此子的天赋,又猜测了一番完颜洪烈收养乔衡定是别有深意,隐隐约约提到想要把他收上山的打算,不过这个徒弟的身份过于敏感,在书信最后向大师兄讨个主意。
王处一神色不定,眼神颇为凝重,他问:“不知大师兄心中可有成算?”
马钰沉思了一会儿,答道:“不妨顺了丘师弟的意,让他把这个徒弟带上山吧。”对于马钰来说,这孩子的身份问题他不怎么看在眼里,他唯一在意的是对方的心性。
王处一其实有些不赞同,但大师兄这样说,他也不好反驳,只是皱起了眉。
……
一切就如丘处机所想的那样,他成功说服了包惜弱放心的让乔衡跟着自己回终南山。不过他并没有让包惜弱向乔衡透露消息,在他看来,他这个弟子与完颜洪烈感情甚深,要是让乔衡知道自己准备把他带回全真教,保不准会出现什么意外,临走时再通知他一声就是了。
包惜弱一想到儿子要离开自己,前往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心中就升起浓浓的担忧。她忙碌了好几夜,为乔衡做了几件衣服,这几日对他愈加关怀备至。
乔衡倒是没有从包惜弱的行为中发现什么端倪,包惜弱本就对他疼爱有加,但凡自己稍有头疼脑热,她都要紧张许久,再为自己添衣加食一番,她最近的举止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的。至于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脆弱。
不过他却是从丘处机那里觉察到了什么,他是想带自己会终南山?可这又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他陪着包惜弱坐在床沿上,看她对比着自己的身形,摆弄着衣服。
包惜弱说:“幸亏前几日给你做衣服时重新量了量尺寸。当初你那么小,脸还没有我巴掌大,结果一眨眼就长这么高了。”
她说:“来,你穿上这件衣服试试,有哪里不舒服我再改改。”
乔衡依言换上新衣服,他说:“母亲做的衣服一向都是极为合适的。”
因着他要跟丘处机习武,包惜弱把袖口缩了起来方便他行动。这件衣服虽不是用丝绸这类容易勾丝的布料制成,却也是一种极柔软舒适的料子。
这件单衣的颜色颇为素净,衬得乔衡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寡淡。包惜弱的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她说:“这衣服做的不好,不穿这件了,再试试那件吧。”
乔衡却是觉得这件衣服穿起来挺舒服的,腋下不松不紧,衣料舒适,针脚平整细密,一看就知道包惜弱在这上面费了不少功夫。他说:“母亲不必自谦,我看这身衣服挺好的。”
“你懂的什么,来,试试这件。”
乔衡人微言轻,只好听包惜弱的话换上了另一件。
包惜弱:“这件好。”她看着自己的儿子,不用想也知道,再过几年,又是一个玉树临风的人物。
她看着乔衡,恍惚间透过他的身影看到了另外一人。其实他与杨铁心长得并没有非常相像,但她仍是忍不住的想从他身上寻找那个人的影子。
她移开视线,低下头整理着手中的衣服,不再看他,嘴上说着:“再在丘处机道长手下待个几年,康儿也就彻底长大了,不知道康儿以后想做些什么?”
听她突然这么一问,乔衡只是轻声反问了一句:“母亲想让我以后做什么呢?”
“傻孩子,我问的是你,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乔衡想象了一下,如果是其他人成为了杨康,他们会做些什么。
也许他们会想办法保住自己的世子之位,只为安安稳稳当个金国王爷,一生荣华富贵。也许会尝试着以金人之身谋夺金国皇位,说不定真的能夺得龙椅。或许他们会与完颜洪烈划清界限,心里怀着一股义气,为天下万民谋福祉。又或许,他们会放任自己骄傲一世,视世人皆庸俗,一心求武,独善其身。
就连他自己,都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然而说一千道一万,这些终归不是他所求的。
他看着包惜弱,笑道:“我要是说了,母亲定要嫌我胸无大志了。”
包惜弱抬眼佯嗔了他一句:“瞧你说的,我什么时候嫌过你。不妨先说来听听。”
乔衡边脱下刚刚包惜弱非要让他换上的那件衣服,边悠悠地说:“其实儿子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真要说的话,也不过是想求个平安喜乐一生罢了。”
包惜弱没料到他说的竟是这个,她愣了下,双眸染上了几分水意。她再次微微垂首,把他刚褪下来的衣衫也整理起来。
她这辈子最对不起两个人,一是她那已逝的丈夫,二是她这个儿子。她根本无法对儿子开口说,你的亲生父亲不是完颜洪烈,而是另有他人。当丘道长问她有没有告知他身世时,她心中更是难掩酸楚。
那个时候,丘道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既然你不愿意告知他身世,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你应该明白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在他与那郭家之子完成赌约时,这事也就不说自破了。”
半晌,包惜弱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她道:“这样就很好……我盼来盼去,盼的还不是你能够平平乐乐的度过一生……”
另一边,丘处机正好接到马钰的回信。不过他如今已是不怎么在意这封信上说什么了,反正他早就下了决心,大师兄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他都决定要把乔衡带回终南山了。
丘处机读完信,看到马钰建议自己捎带着徒弟回全真教,正好称了自己心意,不由得心中欢喜。只是这信的结尾实在太让人扫兴,大师兄怎么又劝他放弃赌约。
打赌本就是个你情我愿的事情,当初和那七个家伙定下赌约的时候,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是全真教的人。再说了,他丘处机是那种占人便宜的人么?说好了只由自己一个人教授徒弟,就绝不会找师兄弟帮忙!而且他当时说好的是将自己的“全身本事”教给徒弟,纵然全真教内藏有无数功法秘籍,也只能算作外物,无法算作自身的本事,说白了,他只会教自己原本就会的!
真要说什么公平不公平,自己这边可是只有一个人,他们那边总共七个人呢!
至于有违道家清修守静之道什么的,丘处机自然知道自己这样做,全然没有世外之人的风范,但自己要是真的能清静下来,当年又怎会成为师父最不喜欢的一个弟子?
大师兄的好意他心领了,不过,自己是绝不可能放弃赌约,主动相让的。
……
第二日一大早,乔衡用完早膳后,照例被丘处机检查了下他这几日的功课。
丘处机满意地点了下头,然后说:“你去你母亲那里一趟,今日你就随我离开王府,与我一同回终南山拜见你诸位师叔吧。”
对于丘处机的话,乔衡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他只是问:“是不是有些急了,弟子什么都没准备好。父王前不久奉皇命外出办事,现在也还没有归来,总归要告知他一声。”
丘处机见他虽然挂念着完颜洪烈,但实际上并没有不愿意跟自己回全真教的意思,心中更加高兴,他试图打消乔衡仅有的那点顾虑,安抚道:“为师下山时日已多,是时候回去了。你母亲那里已把你的行李准备好,王爷那里自有你母亲知会,你勿要多虑。”
不知为何,乔衡总觉得丘处机异常急切,好像巴不得自己赶紧跟着他离开王府。不过想想也是,他这个师父与完颜洪烈这般不对付,能压着性子在这里带上几月已实属难得。
他知道师父不喜欢自己时常提起完颜洪烈,乔衡也不愿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撩拨他,当下就应了下来,“弟子这就去跟母亲告个别。”
“去吧。”
丘处机今日心情大好,他在原地等着乔衡,心想着回到全真教后该如何安排他这个徒弟。他既然决定把对方带回教中,就是要把对方当做嫡传弟子培养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嫡传弟子,对这个徒弟的期望自然不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却蓦地出声道:“阁下在一旁观看已久,不妨出来一见!”
暗处传来一声怪笑,走出来一个白发童颜的老头,他脑袋秃了半边,正是完颜洪烈的手下梁子翁。他阴阳怪气地说:“好你个臭道士,趁着王爷不在,就想要拐着小王爷去你全真教,你全真教还没这个脸面!”
丘处机:“多说无益,你若要拦我,不妨做过一场!”
梁子翁倒是没有与他打斗一番的意思。乔衡本来由他们哥几个教导着,这丘处机一来,却是把他们几个全压下去了,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丘处机,这番露面也只是想故意说点烂话恶心恶心这臭牛鼻子道士而已。
“出家人何必终日打打杀杀的,你我都曾教导过小王爷,你我可是共事过的,丘道长也算是半只脚投入王爷门下了,我何必与自家人打起来!”梁子翁说着大笑起来。
丘处机的确被他恶心到了。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并非完颜洪烈的亲生儿子,但其他人却不知道,在他人眼里,自己现在就是金国小王爷的师父,这让他心中有些膈应。
“我丘处机还不屑为金人走狗!”丘处机拔/出长剑,剑光冷冽。
梁子翁哪想的丘处机一个出家人,怎么也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习惯,他见势不好,心底暗骂一句,立即运起轻功逃也似的不见了。不过他武功毕竟不如丘处机,逃走前仍是被丘处机一剑划伤了手臂。
丘处机现在没功夫与他来个你追我赶的戏码,只在心里记下这一笔账,只等着来日讨回。
当乔衡回来时,就见丘处机一手捋着胡须,双目沉凝,他深知师父这番作态,看似心情平静怡然,实则不然。
乔衡连忙上前,道:“弟子来迟,还望师父恕罪。”
原本丘处机还在为了梁子翁的话而暗自恼火,但在他看到乔衡以为自己是因他迟到而生气,从而做出的一副充满歉意的恭谨之态时,心中的怒气也散了。
丘处机也知道自己虽然在功夫上位居全真七子第一,但在修身养性的本事上就远不如诸位同门了。自己爱争好斗,为此师父以及诸位师兄弟都说过他多次。
自己行事爱较真,他这个徒弟对此应该也是有所体会的,然而对方自始至终都对他尊重恭顺,对自己偶尔的挑剔皆视若不见,温顺至极,一派纯良。他寄居在王府的这段时日的生活,被他这个徒弟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凡自己开口的事情,对方都事必躬亲。
这般的好脾气,如果自己临时反悔,把对方弃之不顾,他这个徒弟肯定过不了多久就要被完颜洪烈磋磨死了吧。
他抬起手,心中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抬手摸了摸乔衡的发顶,说:“跟为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