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青岩不在的这几日,关灵道自从得了石敲声的指点,心中立刻放宽许多。以他的聪明才智,得了考题难道还有不过关的可能么?这点小事根本不在话下。
可惜事与愿违,从秦未明处捧书回来的翌日清晨,他就出事了。
事情是这样的。
秦未明让他回去记诵门规,他背了一阵早早睡了,可不知怎的,翌日清晨关灵道却错过了木折宫弟子每隔十日一次的朝会。当时计青岩和宋顾追不在,由莫白齐代为主持,结果点名时喊了半天,就是找不着人。朝会的时间清清楚楚地记在门规当中,不到场便该受罚,照理关灵道不应该错过。莫白齐派两个弟子满山里找他,找了许久,最终把他从木折宫的后山带了回来。
那时他正在湖边晒清晨的太阳。
关灵道见了那两个弟子的面色不善,立刻坐起来问是怎么回事。等到弄清楚状况,心里不禁古怪之极:“不是每月初一、十五才有朝会?”
“你听谁说的?朝会每隔十天一次,就记在门规的第七条,你别说第七条还没读到。”弟子找人找得有些生气,“别的弟子从没犯过这种错。”
是有这么一条,可是他记得是每月的初一跟十五。他也来不及细想,悻悻地跟着弟子来到莫白齐面前,莫白齐没有责怪他,只是把他的名字和失踪原因记下来:“朝会已经结束,等你们三宫主回来,去他那里领责罚。”
关灵道想起计青岩就觉得头痛,此人对他好像没什么好印象,难道还会放过他?
本以为就是这样了,想不到此事未平,一事又起。
从莫白齐处出来,刚巧在山脚下碰上秦未明。秦未明随口考他门规记得如何,关灵道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于是面带笑容,作答如流。不想秦未明听了之后皱眉道:“你说的这是哪家的门规?”
关灵道愣了愣:“上清宫的门规。”
“我在上清宫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个门规。”秦未明扫了他一眼,“再在我面前胡说,定要告诉你家宫主好好罚你。”
怎么又要罚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时候他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回到自己房中,翻开门规一看,竟然跟自己背得完全不一样。细读起来,这上面所写的门规倒也有印象,似乎昨天看到的确实是这样,但是早上醒来之后怎么突然变了样?不但天差地别,而且记忆深刻,就像是有人硬硬逼迫他记似的。
这事大有蹊跷,于是这天夜里他又重新把上清门规记诵一次,闭上眼睛睡了觉。
同样的事再次发生。
明明前一夜背好的门规,翌日清晨醒来时竟然会无缘无故地变了,跟自己前一晚背的压根不一样。比如门规说辰时起身,他醒来时背的却是卯时起身,朝会的时间对不上,其余的章节段落也完全不同。
这件事让人非常困惑,他试探似的问了隋天佑和石敲声,可是除了他,似乎别人从没有发生同样的事。
他的确有些小聪明,背起书来也不慢,但醒来之后记得的门规就变得不一样,背了等于没背,谁经得起这种折腾?
关灵道决定晚上不睡觉,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天夜里,子时过后,关灵道摸着考题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快要闭上眼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庄严凝重,断断续续,关灵道骤然清醒。
这声音飘飘忽忽,游游荡荡,没有丝毫的实感,若有似无。
关灵道从小跟着师父在山间偏僻的地方住,夜里很少听到声音,偶尔在城镇里停留时才会听到鬼魂的动静。这声音跟他以前所听到的不同,说话很有条理,不紧不慢,不断地念着什么。关灵道细听之下,这声音所念的正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门规,静听片刻,心里面不禁有些发毛。
他悄然无声地起了身,打开窗户望过去,那声音的来源正是上清宫后面、石敲声不许他进入的数座山峰。那里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种声响传出来?
心里怪异,很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想想最近刚犯了门规,又想想计青岩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再想想明天还要去找秦未明考试,关灵道收敛了心思,重新在床上躺下来。可是那声音虽然不高,却执着得很,像是死死要把门规嵌在关灵道的脑海之中。
这天晚上他不敢入睡,临到天明打了个盹,不想清醒时太阳当头,已经到了晌午,而脑海中纷繁复杂,上清的门规和半夜听到的门规掺合在一起,分不清楚对错,已经是又变了样。
头顶的太阳已经略微滑到西边,关灵道苦不堪言,也来不及多想,急匆匆地穿好衣服,赶到雪岭的接引厅。
秦未明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走,关灵道赶紧笑着拦住他:“秦执事,我来找你考试!”
秦未明瞄了他一眼,关灵道已经笑着坐下来:“秦执事不必客气,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自己在这里考试就可以!”
自已考试?这倒是秦未明头一次听说。
秦未明不声不响地坐下来,重新取出考题,纸自动在关灵道面前的桌上铺开,关灵道埋下头不再出声,勉强把记得的答案写出来,总算是交了差。
这天夜里关灵道静静在房间里坐着,远处苍老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他坐了半天实在是受不了,把心一横:现在夜深人静,整个木折宫都在休息,就算出去也未必人发现,不如出去探探。要不这样下去,每天晚上都被人灌输这乱七八糟的门规,谁受得了?
想到此,关灵道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夜色把后面的山峰笼罩在黑暗里,影影绰绰,像是木折宫刑罚厅里直冲入天的上清刑棒。
苍老的声音似乎离得很远,夜里雾气浓重,关灵道浑身湿漉漉的。渐渐的飞入几座山峰之间,越行越深,突然间,空气中飘来一阵不知从哪里而来的气息。气味初时很淡,慢慢地浓了些,有点香,也有点醒脑,闻着还不错。
关灵道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这气息怕是什么罕见的灵草,也许就在附近,摘还是不摘?
关灵道心想反正那灵草跑不了,不如回来时再看,心无旁骛地继续朝着老人的声音而去。不想,又飞了几十丈,老人的声音嘎然而止。
关灵道顿时不知道何去何从。他连续听这声音好几日,明白又到了老人中间休息的时候,只好落在山间等着。片刻之后老人的声音还没出现,关灵道黑着脸,调转头向着那山间的香气飞过去。
此乃天意,等待那声音再出现的时候,不如先去采采花。
关灵道低了头踩着山间的石头路,附近流水潺潺,淅淅沥沥,他能借着不太清明的月色看到一个湖。他转过一株古树,被阻挡的视线豁然开朗,却突然间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着望向湖边站着的那个人。
这里竟然有人!
那个人自然也看见了他,两个人就此无声的对望。
紧接着,关灵道头也不回地转身飞,心脏狂跳,眼泪都几乎要流出来。紧接着肩膀上搭上来一只手,关灵道身体微抖,恐惧地叫起来:“三宫主,三宫主,我今晚什么也没看到!我也没在这里出现,你看错人了啊,看错人了啊!”
周身被若有似无的清香环绕,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让关灵道遍体生寒:“你在这里做什么?”
关灵道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晚上睡不着,睡不着,出来逛逛!”
计青岩面无表情地拉着他的衣领往后撤,关灵道一个趔趄倒在他的怀里,顿时发现计青岩的衣衫散开,自己的脸正贴着他微带湿气的颈项。坏了,他今晚运气太差,竟然撞上计青岩犯门规,这下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空气中那股香气却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计青岩把他扔在草地上,眸底寒得叫人血液凝固,面无表情。关灵道对上他的目光,也不清楚是不是下意识地往坏处想,总觉得计青岩就像在看一个死人,心底顿时冰凉成一片。他为什么这么可怕,那目光里分明就是有些杀人灭口的意思,自己究竟发现了他什么事?
关灵道多次想过自己死时的场景,可就是没想到过这种,他勉强笑着站起来:“三公主,好几日不见,你又俊雅些了。”
计青岩不为所动地看着他,神色冷静。
关灵道不明不白地有些心灰意冷,他难受时就是笑,这时候脸上的笑意更深:“三公主,你下手时干脆一点,我其实挺怕疼,更怕那种拖拖拉拉死不了的疼。师父说人死时要是不干不脆,容易生出怨气,死之后也会阴魂不散,变成邪灵。三公主你看我长得这么好,变成邪灵该有多丑,你行行好,让我魂飞魄散也好,转世投胎也好,别让我死得太难受。”
计青岩看着他脸上不正经的笑容,眸色微动,无声无息地看着他。这人脸上的笑真是叫人讨厌,笑得没心没肺,临死前还在贫嘴,叫人心里面生恨。
关灵道见他没有动静,不由得抬头看着他,心里的希望又不甘心地钻出来。或者他想太多了,其实也就是不小心撞上他了,只要保证不随便乱说话,他也不至于非要自己的命?
计青岩垂眸望着他,突然间冷冷说道:“你灵根尽毁,不多想想今后该怎么办,还有闲情到处游逛,不务正业。”
关灵道忍气吞声地说:“是,三公主教训得是。”
计青岩继续低头看着他,什么话也没再说,突然间,关灵道身边一阵寒风骤起,抬头看时面前空空如也,计青岩的身形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灵道微怔片刻,想不到他真的放过自己,这才发现身体冷汗遍布,站在原地连根手指头也动不了。好险,今晚真的好险,计青岩刚才那副模样简直是可怖,他究竟得知了什么?
远处老人的声音仍在断断续续,关灵道今夜却是不敢再继续往深山里去了,嘴角勾起来往回走。
还没回到木折宫,只听见落河的方向灯火通明,隐隐传来喧哗之声,关灵道挑着眉远望,不清楚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