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宫中的雪,如今已经是彻底融化了,无处不是湿润的春泥。三月初一,微明宫里放了告示,春日已到,弟子们该把冬天的黑衣换下来,穿上杏色单衣了。
关灵道觉得自己邪魅潇洒了一个冬天,如今突然间又要披上这身暖意融融的断袖颜色,自然是不高兴。没错,这身衣服无论再怎么吹嘘,就是个断袖之色!
不想他跟计青岩抱怨了几声,计青岩转过脸:“这颜色你穿好看。”
诶?心情突然间就好了。
“那跟冬天的一袭黑衣相比呢,哪个颜色更好看些?”他向来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计青岩在石桌上独自下棋,他便厚着脸皮坐在一旁拉他的袖子,“师父说我穿这身衣服好看,究竟有多好看?”
计青岩低头望向棋盘不理他,袖子压住他的手腕。
宋顾追来到计青岩院子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两人几乎靠在一起的模样。计青岩微垂着脸,关灵道笑着在他身边说悄悄话,头轻轻放在计青岩的肩上。
有点不甘心,三宫主竟然没把他推开。
“卢夜生来了消息,请三宫主和戚少主去一望庄赴宴,答谢各位当初送他回家的恩情。”宋顾追低着头,只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计青岩微皱了皱眉。
卢夜生只怕是想商议抵御紫檀宫、归墟神宗一事,不想去也得去。计青岩颔首:“知道了。”
关灵道坐直了,望着天边远处,像是有心事似的没出声。
“在想什么?”计青岩看着他。
“没什么,觉得那卢夜生倒也是时运好。”关灵道干笑。
短短三个月,听说卢夜生已在卢家站稳脚跟,地蘅道长恢复他十年前的地位,时常将他带在身边,与当年的身份无异。
“师父,我先出去了。”宋顾追那样子像是有木折宫的事要报,他不能跟计青岩单独待在一起,还要听他们说一个多时辰叫人索然无味的事,自然是能跑就跑。
临出院门口,关灵道转过头来笑着说:“听说一望庄景色秀丽,可惜上次去的时候是冬天,又是大半夜,什么也没看清楚,这次我能不能也跟着去?”
“明早就走,你准备吧。”
关灵道离开院子,宋顾追把木折宫的琐事逐一细述,又道:“三宫主何事打算去中原?”
计青岩沉思片刻:“从卢家回来之后就走,此次出行带上关灵道。”
宋顾追不言语了许久,又道:“关灵道听魂之人,去中原岂不是不安全?”
“哪里都是一样。”
石蕴声之死让他有些醒悟,紫檀宫不放手,关灵道去哪里都不会安全,如今知道他能听魂的人又多了几个,比起以前更加危险。
听散尘说,陆君夜也不过是这两年才被紫檀宫收买,紫檀宫能收买陆君夜,那就随时能收买别人。己在明,敌在暗,事情如何难以预料,不如带在身边放心些。
宋顾追恭敬地说:“三宫主待关灵道果然与常人不同。”
“他能听魂,比别人要危险,我自当护着他。”计青岩低着头下棋,“你去吧,我走后木折宫交给你,多为老宫主排忧解难。”
“是。”宋顾追忍着心中的不是滋味,退下去了。
同样生而为人,关灵道就要这许多人替他操心,到处惹事也有人护着宠着他,自己却偏是为别人做事的命,辛苦劳累也无人在乎,关灵道当真叫人喜欢不起来。
心里既然是这么想,夜里见到他时也自然不想同他说话,只是神色如平常般冷静。关灵道明白他心里嫉妒,也不想理他,几个人赶着夜路,只跟石敲声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卢夜生倒也是得偿所愿。”关灵道轻声道。
前些日子与石敲声闲聊时才知道,传说卢家祖上曾经出过一个真仙,虽然已经有两千年之遥,却也留下来些灵器、丹药。年代久远,这些灵器、丹药逐渐都没了用,只不过听说还留下枚生肌丹,可以让身体残缺的人恢复。
卢夜生当年被人毁了身体,此次想回卢家,未必不是为了生肌丹。
“世事难说,卢夜生是个世家子,想回家也是人之常情。”卢家祖上出没出过真仙却没人知道了,许多世家都说祖上出过真仙,时隔千年,谁知道是真是假?
可是让关灵道觉得意外的是,晴天尺、落雨杯这两样东西,石敲声竟然知道得不多,只是说:“这是流传了千年的传说,据说当年有位得道高人,孤身独处,静坐修行。一日,他忽然悟得天地真谛,炼化出两样神器,无人知道是什么模样,只知道得其一便能成仙。这位高人性情随意,其中一件神器炼成时晴空万里,取名叫做晴天尺。另一件炼成时正是梅雨时节,淅淅沥沥,因此叫做落雨杯。”
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连真假也说不准,为什么卢夜生会知道它们的下落?不但卢夜生把它们当回事,连地蘅道长和卢夜生死去的父亲也为它们执着了许多年。
不得不说有些古怪。
路上停停走走,几日后终于又来到了一望庄。
初春时分薄雾沉沉,湖水已成蓝色,然而山间的绿却还有些鲜嫩。关灵道只觉得这里到处都是水,踩一脚,脚底就会出现个浅浅的小水坑。远望去,浮烟楼当真像是浮在轻雾之上,楼下水蓝无边,涟漪点点,飘渺虚无。
卢夜生一身淡黄色的衣衫迎出来,如同往常般客气:“戚少主已经到了,几位里面请。”
关灵道明白计青岩此行是要谈事情的,吃饭答谢不过是个幌子,现在是下午,离晚上开宴还早,刚好先把事情谈妥。一行人走进去,戚宁正翘腿而坐,见了计青岩也不主动打招呼,只是微笑:“计宫主竟然比我还迟。”
计青岩不理他,垂目端坐。
戚宁也不在乎,笑着向卢夜生道:“卢公子的手段倒也是利害得很,三个月前利用我们回了家,翻脸就把我们打发出去,现在却也拉得下脸,专门设宴款待我们。”
咸淡不吃,软硬不吃,不说句嘲讽的话就不舒服,这就是戚宁。
卢夜生不气不恼:“之前事情紧急多有得罪,况且我初回卢家,事多不得闲,如今正是春暖花开,该忙的也忙完了,正好邀几位前来赏景赴宴。”
“地蘅道长呢?”计青岩道。
“家叔如今正在闭关,卢家的事由我堂弟掌管。前些日子与计宫主和戚少主所谈之事,家叔在闭关前已经答允,今后若有需要到我卢家的地方,我卢家必定不推诿。”卢夜生微微笑着,“此事机密,计宫主和戚少主随我来。”
这所谈之事,指的就是联合对抗紫檀宫一事,不宜说得太多,于是关灵道、宋顾追、石敲声和青衣等人都没跟着进去,只是在一望庄里赏景。
关灵道像是有心事似的不说话,石敲声不知道他怎么了,屡问不答,只得自行与青衣闲谈。
入夜时分计青岩才又现身,浮烟楼的待客厅里早已经摆上美食佳酿,只等宾客入座。卢夜生面带感激向众人敬酒,计青岩向来不喜欢这些应酬,勉强喝了几杯便回房打坐去了。关灵道索然无味,也不愿说话,只是无声无息地望着谦恭有礼的卢夜生。许久,他也站起来告罪走了,席上只留下青衣、宋顾追、石敲声和戚宁。
石敲声望着低头饮酒的青衣,几番欲言又止,青衣压着他的手淡淡摇头。一场酒宴,个个意兴阑珊,不到二更便乏味得让人昏昏欲睡,卢夜生不得已,早早地把宴散了。
他在黑夜里慢慢往回走,突然间,停下来轻声道:“谁?”
四周没什么声音,紧接着头顶的树枝一动,一枚苹果核落下来敲在头顶,卢夜生抬头,只见一个杏衣男子正坐在上面,正在向着他笑:“卢公子一介凡人,也能察觉周围有人,当真不简单。”
卢夜生没说话,只是淡然地看着他。
关灵道自树上跳下来,笑着说:“卢公子,如果我把你魂修的事说出去,你猜别人会对你如何?”
卢夜生看了看四周,没说话。关灵道笑着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放心吧,什么人都没有,你的修为高深,我怎么敢乱来?”
四周寂静,的确是什么也没有。
“没人会信你,我体内没有戾气。”卢夜生望着他,微笑以对。
关灵道望着他笑。这人究竟是怎么魂修的,竟然没有戾气?
“我没有戾气,你却是不同,气海的封印破除之后,如今你体内的戾气冲荡,一试就能知道。不信你可以试试看,到底你们计宫主是信你,还是信我?”
果不其然,卢夜生知道他的底细。
“上清宫的魂修另有其人,不是裴晓坤,那只不过是个替死鬼。”关灵道的声音低低。
魂修将他能听魂的事写在石敲声发给哥哥的消息上,只等轮君夜自投罗网。陆君夜当时心里面起了疑,去过风厅逐条搜查宋顾追、石敲声等人的信,只求找出蛛丝马迹。他千辛万苦才查出这件事,自然想不到是个陷阱。
陆君夜杀人的事败露,上清宫恨意难消,再加上水行门也“正巧”找出紫檀宫的奸细,愤怒之余,便也不在乎是否得罪与紫檀宫为盟友的归墟神宗了。整件过程里应外合,布置妥当,根本就不是单独的事件。
卢夜生能这么做,只有一个可能,他也是魂修,而且是修为极高的魂修。
“晴天尺、落雨杯,地蘅道长如今闭关修炼,是你给他找到了神器?只怕都是假的吧。”卢家,大约已经落在卢夜生的手中了。
“只要对修行有用,未必要是真的晴天尺、落雨杯。”卢夜生的面色平静无比。
有用,却也是要命,不出一年,地蘅道长便会如行尸走肉,任凭他控制。
关灵道不清楚卢夜生究竟对地蘅道长做了些什么,但也隐约猜的出来,轻声问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向卢家复仇,痛恨他们当年抛弃你?”
卢夜生突然间轻声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件愚蠢的事,许久才道:“关灵道,你什么都弄不清楚,但我也不怪你。天下即将易主,魂修即将灭世,南北朝再不是道修横行的地方,我们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你以为我还把了尘、卢家这点恩怨放在心上?”
“你给出的那四十八的魂修,都是你们本来就要杀的,无关紧要的?”
卢夜生静静地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魂修者死,这不是你们道修立出的规矩么?裴晓坤多年前就不想继续修炼了,跑去上清宫里面躲着,留着无用。”
裴晓坤直到临死前也没醒,三个月的时限一到,散尘命计青岩将他杀了。
“除掉不想要的魂修,借此重回卢家,顺便掀出各大门派里紫檀宫的奸细,引得南朝各派同仇敌忾,与紫檀宫为敌——这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
果真,天下即将大乱,魂修从多年前就开始谋划,道修却连自己的敌人是谁也不清楚。
是紫檀宫,还是魂修?
“上清宫里的魂修知道我的底细,怎么知道的?”关灵道咬了咬牙,声音略有些不稳,“我九岁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不但他知道,我也知道。”卢夜生的神色肃然了些,“你想要知道当年的事,不妨先把你的哥哥救出来。”
“我哥?”呼吸骤然急促。
“不错,你哥。他如今正被人关着,多少年来都在等着你去救他。”卢夜生静静地看着他,“想救么?”
“我哥是谁?”
“想救的话,百花台附近有个无底洞,你哥就被人关在那里。”
“我哥是谁?”不想示弱,声音却还是着急。
卢夜生不说话了。
关灵道抹了把脸,笑了笑转身就走:“你要乱我的心思,自然是什么都说,我一时间竟然上了你的当。”
卢夜生静静地看着他,没吱声没言语,直到他走了几步才道:“关灵道,信不信由你。你早晚是我们的人,早晚要站在我们这边。你生来就是我们这边的人,在道修的身边,你永远只是个听魂的工具。等计青岩知道了你是个魂修,他会如何?”
关灵道静静地站着许久没出声,脸色微有些发青,勉强笑道:“你们全都觉得我家公主会杀我,可我们之间的事你们懂个屁。倒是你,满心满眼里只有你的复仇大业,连重要的人就在身边也没发觉,你才是最该死的人。”
卢夜生微一皱眉:“谁?”
关灵道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轻蔑地笑了笑:“连自己的亲信也忘个一干二净,枉费他当年为护着你被人割了舌头,多年来不死不休地寻找你的下落。”
卢夜生的脸色逐渐变白,呼吸也不平不稳,咬牙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