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珠斜倚在窗边看话本,指尖丹蔻似将绽的芍药,两个垂髫小童正执螺子黛为甲面补色。
宫远徵恰在此时挟着满身霜寒闯入,进门连饮三杯冷茶方才压下喉间戾气。
【怎么了?】薛宝珠轻声问道,眼波流转,立春立秋立时会意地退出房间。
少年攥紧瓷杯,仍是气不过:【哥哥居然要我为云为衫解毒!】
【为什么?】薛宝珠挑眉。
她也听远徵说过朗弟弟和泠夫人的故事,宫尚角怎么会愿意这样做?
【宫子羽说,云为衫愿投靠宫门,给无锋送假消息,为我们传送无锋的情报。】
宫远徵抿唇,赌气挨坐在她旁边,银铃缀着的发辫扫过她腕间的手镯,他顺手握住她的指尖,执起笔继续勾勒甲面的牡丹花。
薛宝珠失笑:【她自幼被无锋训练,入宫门尚不足月,用这样的刺客去做双面间谍,如何能确保她的忠心?只怕她一回到无锋身边,便会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就是!也不知宫子羽到底给我哥灌了什么迷汤,竟还提出借此引无锋入宫门,瓮中捉鳖的计划!】
他恼火地换了根白皙的手指,开始涂底色。
薛宝珠略微有些诧异:【羽公子从未涉足江湖。他长这么大,云为衫恐怕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无锋。连无锋的势力构成、主要成员的武功、他们的心性都不清楚,就要引狼入室?】
这么荒唐的计划,宫尚角也同意了?
他们是不是忘了十年前,整个宫门就是被假扮成霹雳堂的十六个无锋潜入,最后几近全灭的往事啊?!
宫门驻扎在这易守难攻之地,山谷四周筑起高高的山门与围墙,这等天然屏障,本应是绝佳的防御优势。
可如今却要引人进来破坏自家的房子...真大方,她可不舍得这么干。
宫远徵之前还没往这处想,此时越听越觉恼火,忍不住愤愤道:【宫子羽那个蠢货,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薛宝珠放下话本,用空出的手摸摸小狗耳朵:【不过,就算云为衫真的倒向宫门,又怎么能保证无锋会因为她的假消息发起进攻呢?】
换成她就不这么干,直接趁宫尚角出门跑商时袭击他,再让云为衫将宫子羽引出来干掉岂不干净利落。
说到这儿,宫远徵停下手中描绘叶子的动作,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意:【因为她说出了上官浅也是无锋的真相,我就知道那个女人有问题!】
【宫子羽想联手我哥演一出宫门内部分裂的戏码,诱使上官浅回无锋传信,若两个细作的情报都能对得上,无锋就会确信无疑。】
你别说,这形势对无锋来说,还当真挺诱人的。
据李道生那边传来的消息,无锋对宫门此次二十年一遇的选亲极为重视,甚至将新上任的南方之魍派往青楼,暗中布置眼线。
自收到云为衫上次传回的情报后,他们便积极调派精锐,潜伏于旧尘山谷蠢蠢欲动。
相比于十年前,这一代的宫门支柱根本就没长成,平均年龄比上一辈整整小了十几岁。
其中,宫紫商不会武功,宫远徵尚未及冠,宫子羽是个纨绔,而最厉害的宫尚角,也并非无锋之魍的对手。
换她她就冲了,放一些低级刺客进来做人肉盾牌和排雷兵,然后让斥候收集地形,精准刺杀每一位宫主,进可烧杀放火,退可拿旧尘山谷的平民做人质...
只要高层无恙,底层刺客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但宫门就不一样了,他们以旧尘山谷的百姓为根基,嫡系凭借血脉相连,只要多来袭击几次,肯定能杀的这座大门不得不为无锋而开。
不对不对,这里可是阿远的娘家,薛宝珠啊薛宝珠,你怎么能有这么危险的想法!
【此事不妥。】她回过神来,朝宫远徵摇头。
【不管何时,都不能将无锋引入宫门族地。即便计划成功,也不过是杀死无锋的几个魍魉;但若计划失败,宫门将退无可退。】
宫远徵点点头,认可她说的话。
【但是云为衫的性命,可以用其它东西来换。】薛宝珠补充道。
【珠儿?为什么!】宫远徵不甘心地睁大眼睛,嘴又高高地撅起来。
【你忘了嫌疑极大的雾姬,还有那个藏在宫门中的无名吗?】
攘外必先安内,这几个家伙斗来斗去,是不是把之前几桩凶案都忘了啊!
【云为衫既然是无锋,那必然有与无名、雾姬接头的方法。让她用这两人的身份来换自己的性命,但也只是性命,武功是必须废掉的。】
薛宝珠循循善诱:【其一,宫子羽如今还未闯过后山试炼,宫尚角知道了无名的身份,赌约自然赢了。你哥哥便可以坐上执刃之位。】
宫远徵眼睛一亮。
【其二,无锋埋伏在宫门的钉子被除,老执刃和前少主、前月长老的英灵也可安息,宫门内的人心与风气,也能借此得以稳固。】
【其三,云为衫是无锋的身份必须禀报长老,让精锐侍卫和各宫管事知晓。有了戒备,又去其爪牙,她自然不成气候,只能与宫子羽绑在一起。】
然后成为他的安定剂。
雾姬一定是无锋没错,宫子羽失去了父亲、哥哥,又失去了关心他的长老,马上还要失去疼爱他的姨娘。
宫门人的脑子又都有点问题,到时候万一不管不顾,发起疯来怎么办?
不,能提出这样的计划,他现在就已经有些疯了,得安排一个让宫子羽不得不全情投入去保护的软肋才行。
这里毕竟是远徵出生长大的地方,她可不想有一天在余绗听到宫门被发疯的宫子羽弄得全军覆没的消息,那样阿远会难过的吧。
宫远徵起初还听得认真,然而渐渐地,他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
【那珠儿,你呢?】
【我?】被打断思绪,薛宝珠疑惑地看着他。
【云为衫保住了性命,宫子羽获得了伴侣,哥哥登上了执刃之位,宫门恢复了平稳。】
这些事于她而言并无益处。
珠儿本就对哥哥并无太多好感,对宫门也谈不上感情,她才是最痛恨无锋的人。若非为了自己,她又怎会甘愿如此?
【只有你在这两日间受了这么多委屈,以后还要忍耐其他人的风言风语。这样做,我不甘心。】
少年的肩膀微微挺直,他定定地望着她,深沉眸中蕴着潮涌,眉宇间褶皱的线条多了几分成熟,隐隐透出成年男子的气概。
【我...】被这样的目光缠绕着,薛宝珠的嗓音莫名有些发紧,【就算提出这个要求,云为衫未必会说实话,还是要将她关押起来细细审问。】
【到时,你帮我出口气就好啦。】
【可是...】宫远徵仍有些难受,想开口说些什么。
难得见到他这番模样的薛宝珠心怦怦跳,攀着他肩头倾身,忽地吻上他的唇。
【珠...】他呼吸骤乱,被对方顽皮地探入纠缠后,思绪也开始涣散,最后忍不住单手捧着她的脸抢回了主导权。
宫远徵气息急促,或轻或重地吻她,空着的另一只手将她的腰紧紧控住,反客为主地将人压向织金的软枕。
薛宝珠目光迷离,光洁白皙的下巴微仰,双手无力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予取予求。
【没关系的...】勾线笔滚落软榻,纠缠的衣袂间溢出暧昧的、模糊不清的声音。
因为,云为衫已经得到惩罚了。
她是向往自由的飞鸟,可往后余生,不得不磨平所有爪牙,忍受群体性的排斥,囚进以情爱为锁、猜忌为栅的金丝笼里诞下后代。
她真的忍得住吗?
——这可比任何刑具都更能消磨刺客的锋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