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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霄微月澹长空,又是一年七夕佳节了。

繁华的京城中,灯火笙歌处处都是,大街小巷来往的行人驻马裴回。人间多少的欢情与离恨,也年年并在此宵中。

而一座静谧的宅院里,与外头的景象却判若隔世。

嫣莞一人坐在院子里,黯然神伤。往年的今日,她会与女眷们聚在一起,比赛用丝线穿针,何其热闹!

而近来,李煜的病情不大乐观,为了不让她知晓他的病情,他执意找借口将她拒之门外。

洛轩公事繁忙,没有回来,因此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望月。

老嬷嬷从屋里出来,见她心绪沉郁的,便上前来与她谈话,“小姐啊!姑爷今天不回来了,你要不要先去睡觉?”

嫣莞摇摇头,眼中积蓄已久的泪水突然滑落两颊,老嬷嬷见了,匆忙上前关切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嫣莞靠在老嬷嬷的肩头,泪水将她的衣衫弄湿了一大片,同时她哽咽着将心事都与她说了。

老嬷嬷听了以后,轻声安慰道:“别哭了,我相信你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今天是七夕节,我听说七夕之夜焚香礼拜,朝着织女默念心事,也许能获得织女的护佑。”

“真的?”嫣莞吸了吸鼻子,眼眶已然泛红了。

老嬷嬷点点头,然后进屋取来一些香烛,与嫣莞一块儿在月下焚香礼拜。

嫣莞望着天际的织女星,眸光水色盈盈,在心中默默为李煜祈祷。

然而到了第二日,李煜去世的消息像晴天霹雳,让嫣莞哀痛欲绝,近乎奔溃。

有人说,李煜病得很重,翰林医官来了四次,却也回天无力。

也有人说,一首《虞美人》,不加掩饰的故国之思,让赵光义决心用牵机药毒死了李煜。

嫣莞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才正确,不过事到如今,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个看着她长大的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灵堂设立起来了,前方挂着一个大大的“奠”字,院落里烟树苍苍,落叶寂寂飘零。

暮色降临,灵堂上燃起了白烛,幽幽摇曳。

李仲寓与几个女眷披麻戴孝,跪在一旁守灵,悲恸欲绝。

三日后,大殓礼成。

之后的日子,李仲寓与女眷们又接着守灵。

期间,洛轩来过几次,但因公务繁忙,没留多久就离去了。到了中元节这一天,洛轩又赶了过来。

数日未见,见嫣莞憔悴了不少,洛轩真是心疼不已,轻声与她说道:“怎么几天没见,你竟瘦了一圈?饭可按时吃了?”

嫣莞望着他,泪水流个不停,“哥哥走了,我哪有心情吃饭啊?”

洛轩本欲斥责她,但见她心伤如斯,也就作罢。

想了想,他柔声说道:“怎么能不吃饭呢?想吃什么?我立刻让人去做。”

嫣莞摇摇头,垂泪道:“我什么都不想吃。”

“别哭了。不吃饭怎么行?想吃什么就跟我说。”

“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吃。”嫣莞扑入了洛轩的怀中,紧紧环住了他,泪流不止。

洛轩望着她这副样子,一颗心疼痛得无以复加,劝道:“今天是中元节,若是你哥哥回来了,看到你这么伤心难过,他一定会担忧的。”

“嗯,我不哭。今天也是头七,哥哥若是回来了,听到了我的哭声,他一定会难过的,我一定要在子时之前睡着。”

她说着说着,泪水流得更加汹涌。

洛轩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哄着、安慰着,半个时辰后,嫣莞总算是睡过去了。

她是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洛轩不敢乱动,唯恐一动就惊醒了她,因此他就这么轻轻将她搂着,让她在他的怀里睡着。

*

赵光义为哀悼李煜,曾废朝三日,赠太师,追赠吴王,要将他葬在洛阳北邙山,由旧臣徐铉撰写墓志铭。

出殡的日子,整个宅院被布置得一片雪白,纸钱纷飞,院落里的几片枯叶无声地飘飞着。

旧臣亲人大多都到了,个个面容哀伤地来为李煜送行。

一路上阴风飒飒,漫天的纸钱飞洒着,莽莽天地间尽是阴冷悲凉之息。

嫣莞望着眼前万分悲凉的景象,哀恸欲绝,回想起那些年,他代替父亲给了她如父般的爱,让她做了最幸福的公主。这些年,他们活在去国怀乡的忧愁中,他仍祝福她一生幸福美好。

可是如今,她只能这样默默为他送行,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真可谓此生虽未死,寂寞已消魂。

这年十月,李煜被葬到了洛阳北邙山。

墓旁松柏苍郁,纸钱风飘飘,透着阴冷悲戚之息。众人在墓前哭之甚哀,待到日暮犹不肯离去。

风大了,洛轩怕嫣莞冻着,给她披上了一件斗篷,然后关切道:“饿了吗?”

嫣莞神色怆然地望着他,悲切道:“我什么都不想吃,也什么都吃不下。”

洛轩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柔声低语道:“傻瓜,你哥哥就在这儿,他看到你不吃不喝的,该有多担心、多难过啊?”

嫣莞想了想,抿抿唇道:“那……那我还是吃点东西吧!”

洛轩便立即让人取来食物。

有他在身边劝慰,她的心情好了很多,胃口也大开了。

嫣莞吃饱喝足后,方注意到小周后一直跪在坟前悲泣,形容枯槁的,便上前关切道:“嫂子,你也吃点东西吧!”

小周后的脸色很苍白,一声也不吭,只是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

嫣莞关切道:“不吃东西怎么行呢?吃点吧!”

小周后静静地跪在那儿,再次摇了摇头,眸子里一片迷蒙,也隐约流动着晶莹的光泽,几分凄凉几分绝望。

嫣莞关切问候再三,小周后始终不听,也就只好作罢。

夜色更加深沉,墓前的白烛幽幽摇曳,纸钱飞洒,众人就这么跪在墓前,悲泣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一轮红日从天的那一头升起,阳光普照大地。

一夜未眠,嫣莞感觉到很疲乏,实在支撑不住眼皮了,忍不住沉沉睡去。洛轩怕她冻着,便背着她下了山,找了间客栈暂住下来。

嫣莞这些天都没怎么睡,因此这一觉睡得特别沉,一觉睡醒,竟已是第三日了。扭头望去,洛轩正躺在她身边沉睡,想来他也一定是累着了。嫣莞为了不惊动他,小心翼翼地想要爬下床。

“去哪?”洛轩猛然坐了起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嫣莞转头与他说道:“我看你睡得这么沉,不想打扰你的,没想到还是弄醒你了。你若是想睡,就接着睡吧!”

洛轩道:“我不困。你想去哪?我得陪着你。”

嫣莞停了片刻,怆然道:“我……我想去看看哥哥。”

洛轩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嗯。”

两人下了床,开始穿戴衣裳,洛轩突然想起一件事,与她说道:“你嫂子病倒了,你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什么?”嫣莞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小周后这些天不吃不喝的,如今竟病倒了,这怎么能让她不忧心呢?穿好衣裳后,两人便匆匆赶了过去探望。小周后正躺在一间屋里,面容憔悴至极,完全看不出当年那般绝代的风采了。

嫣莞走进后,忧心道:“嫂子,你身子可好了点?”

小周后望向她,目光怆然,声音喑哑道:“这一生还很漫长,对我来说,却已经结束了。”

嫣莞望着她,眼中泪光闪闪,悲伤道:“嫂子,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说这些丧气话呢?”

小周后看起来很虚弱,也就不费力气说闲话了,含泪嘱咐道:“你去探望你哥哥的时候,记得替我问候一声,告诉他,等我好点了,就过去看看他。”

嫣莞含泪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早日养好身子。”

“嗯。”

嫣莞咬了咬唇,抹了抹泪水,然后与洛轩一块儿去了外面,两人简单用过早饭后,就往着北邙山上去了。

一路上,她的心情沉甸甸的,一言不发,那个看着她长大的哥哥,如今就这么躺在尘土里,再也不会与她说一句话,让她如何舍得他?

洛轩知晓她心绪沉郁,便陪着她沉默。

快要到了,嫣莞瞧见李煜坟前有个熟悉的身影,有人比她更早来了。定神一看,竟是窅娘。

窅娘今天穿着一身白衣,白得纤尘不染,褪去了往日的妩媚之感,倒有几分清新之意。纸钱满天飞撒,飘落在她的周身,气氛忧伤而悲戚。

“今天,是窅娘最后一次为您跳舞,也是窅娘这一生最后一次跳舞了。”

嫣莞与洛轩对视了一眼,两人这心头都浮起了不好的预感,继而转眸看去,窅娘已经开始起舞了。

她轻舞衣袖,轻移莲步,雪白的衣袂随风飘飘。残花满天飘零,窅娘在其中翩跹回旋,那般轻灵飘逸,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两人一时间看呆了。

良久后,终于舞罢,窅娘收住了步伐,站稳了身子,面容哀伤道:“窅娘这一生,只为您一人而舞。古有伯牙绝弦,今有窅娘绝舞。”

停顿片刻后又说道:“伯牙摔琴祭子期,窅娘则亲自来祭您了。”

嫣莞心头一惊,与洛轩对视了一眼,两人还未来得及上前阻拦,就听见了利刃刺入骨肉的声音,那般惊心动魄。

待到两人冲过去时,窅娘已经颓然倒地,鲜血在雪白的衣裳上晕染开来,红得刺目惊心。

嫣莞匆忙将窅娘扶起来,焦虑万分,心想窅娘伤成这样,等大夫赶来的时候,恐怕来不及了。

“怎么办啊?”嫣莞望向洛轩,向他求助。

洛轩亦没有什么办法,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她刺中要害了,即使这会儿下山找来大夫,也一定来不及了。”

嫣莞颤颤巍巍地望向窅娘消瘦的脸庞,见她正紧闭着双眼,似是安详入睡了。她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探她的鼻息,心蓦然坠入了万丈深渊。

没了,窅娘没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傻啊?”嫣莞忍不住嚎啕大哭,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个都一心求死呢?好好活着不好吗?

洛轩见她哭得这般伤心,小心翼翼地伸手为她擦拭泪水,劝慰道:“死者已矣,别太难过了。”

嫣莞悲伤道:“我怎么能不难过?我真是不明白了,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求死呢?”

她吸了吸鼻子,心头悲伤难耐。

洛轩瞧着她的样子,也着实难过,他说不出话来,因为所有的劝慰似乎都是那么苍白。

窅娘去了,两人开始为她准备后事,因此在洛阳停留了一段时间。

而这段日子,小周后的身子不见好,反而日益憔悴下去,常常连路都走不稳,她便在山上搭了个房子住下来,方便日日前去祭拜李煜。

由于终日以泪洗面,最终导致小周后抑郁而终。

听到这样的事情,嫣莞更加难过了,哥哥去了也就去了,为什么这一个个都要跟着去呢?

洛轩安慰她,不要太难过了,至少,她可以和心爱的人安葬在一起,再也不用分开。

准备回京城的这一天,嫣莞遇上了黄氏和几个女眷,数日未见,她们也都消瘦了不少。

一想起小周后与窅娘都去了,嫣莞拉着她们的手,悲伤道:“姐姐,你们不会丢下我的吧?”

黄氏望着她,目光迷茫而忧伤,轻声道:“我们已经想清楚了,回京城去,就找个尼姑庵剃度了,青灯古佛相伴余生吧!”

“青灯古佛,也好,只要好好活着,那比什么都强。”嫣莞思忖一刻后,又道:“可是整天念经诵佛的多寂寞啊!”

黄氏闻言,心神恍惚,道:“命理如此,奈之何如?情之一字,谁又能解?”

嫣莞感到不解,“我不懂。”

“你年纪小,告诉你,你也未必明白。你哥哥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黄氏止住话语,又凄然一笑,目光飘向远方,“我从不与你嫂子争什么,不是不爱,而是不能。我一个败将之女,没有什么可以和她争的。若是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真希望当初没有遇上,也没有爱上,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或许今日会幸福得多。”

见嫣莞一脸懵然的,黄氏勉强一笑,缓缓道:“不说了,毕竟跟你说这番话,也是没有必要的。你有你的良人,他不是君王。”继而又看向了洛轩,与他说道:“往后,她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洛轩点点头,道:“是。”

接下去,几个女眷依次上了马车,背影寂寥而憔悴。嫣莞望着望着,眼眸上凝结起了泪珠,这一个个楚楚动人的女子,选择了缁衣托钵的生活,从今往后,还有谁人能记起她们曾经的绝代风华?

片刻后,她又轻叹了口气,面容哀伤,洛轩望着她,握紧了她的手,携着她往另一辆马车上去了。

没一会儿,马蹄声开始响起,在繁华的洛阳城奔走起来。

经过了数日的舟车劳顿,众人终于回到了京城。

望着京城大街小巷的车水马龙,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嫣莞忍不住悲叹了一声,黯然神伤。这个世上少了谁,一切依旧如故。

死者长已矣,只留下生者常戚戚。

洛轩告诉她,她还有他。

幸好余生,还有良人相伴。

嫣莞知道,接下来的人生,他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她也相信,只要还有他在,她就一定能幸福地活下去。再大的伤痕都会被时间抚平,她也会尽力忘却过去。

从此之后,她只是他的妻,一个大宋普通武官的妻子。

普普通通,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