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轮红日贴中天,整个天地如同火炉燃烧一般。
行营中,旌旗懒懒地垂在杆子上,几个巡逻的士兵提着铁骨朵,没精打采地走过。
毡帐里,嫣莞与柏儿正一块儿下着棋,良久没人说话,几个婢女不停地给她们摇着扇子。
其间,嫣莞瞅了柏儿几眼,见她脸色不好,猜想她的心情必然糟糕至极。回鹘使者已经离开了,临行前,柏儿叫拔也朗将她忘了,两个人都要放下过去,以后不要再相见了。柏儿还说,她会幸福的,希望他也能幸福。后来柏儿因为气闷,脑袋昏昏沉沉的,因此没能送他远去,就被婢女们扶走了。
后来,拔也朗就这么满怀心事,就这么远去了。
嫣莞托着腮,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心想着也不知道生离和死别,哪一个更加痛苦呢?
就在这时,有人进来了。
嫣莞抬头望去,见隆绪带着几个小太监从外进入,小太监们将一些东西摆放在一旁,隆绪解释道:“这些都是党项族进贡的方物,赏给你们了。”
嫣莞与柏儿相视了一眼,立刻起身谢恩,然后走到一旁翻看起来,见其中不乏一些极品美食与价值不菲的奇玩。
待翻看完了,嫣莞瞅着隆绪,欣喜道:“小皇帝,你对我们真好。赏赐就赏赐,还亲自过来。”
隆绪站在那儿,闲散地望着她们,笑道:“我不对你们好,还能对谁好啊?”
嫣莞道:“不过无功不受禄,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把这些赏赐给我们啊?”
隆绪道:“你们一个是我的爱妃,一个是……”他停在那儿想了良久,也想不出该怎么说为妙,因而皱了皱眉头。
嫣莞见状,倒是好奇起来了,问道:“是什么?”
隆绪盯着她的眼睛,有些不正经地说道:“是我下定决心要娶的人啊!”
嫣莞猛然踢了他一脚,顿时有些不高兴了。在她眼里,他就是个小孩子而已,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么年幼的小皇帝。
而这个时候,柏儿很快变了脸色,紧张道:“圣上,姐姐一定是不小心踢到你的,求圣上别责罚姐姐。”
嫣莞愣了愣,方发觉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她是个身份低贱的下人,她竟把他当成了普通朋友,一不高兴就踢了他。
不过隆绪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与柏儿道:“谁说我怪罪她了?”继而又与嫣莞道:“大姐姐,你不将我当成皇帝,我甚是高兴,我们以后就做朋友。你若是不高兴,就多踢我几下,你踢我,我倒是开心得很。”
嫣莞瞅着他,心想这小皇帝怎么还有点傻?不过很快,她变了脸色,高兴道:“小皇帝,谢谢你,谢谢你不把我当奴隶看待。”
他轻笑,笑容暖意浓浓,宛若三月阳光般使人舒心。说实在的,她的一颦一笑早已牵动着他的心,他又怎舍得将她当成奴隶看待?即便得不到她的心,只要看着她过得高兴快乐,他亦会高兴快乐的。
正在这时,萧氏带着几个婢女,迈着从容的步子从外进来了,毡帐里的气氛迅速冷却下来。
待萧氏看到了隆绪,神色一变,又躬身道:“臣妾今日是过来看望柏儿的,没想到圣上也在此。”待抬起头看到了一旁摆放着的东西,眉头一蹙,又微笑道:“圣上待柏儿真好。”她的语气,满满的都是羡慕之意,听不出其他的意思。
隆绪闻言,望向一旁的太监,神色平和道:“以往的物资都是按嫔妃等级来给,这一次也不例外吧?”
一旁一个太监道:“没有例外。”
萧氏道:“可圣上亲自来和派人过来,这心意是不一样的。”这语气依旧是那般温和,满含羡慕之意。
隆绪望着萧氏,温和道:“那我明日过来看看你,可好?”
萧氏顿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匆忙说道:“不用了,臣妾还有急事,就先告退了。”言罢,也不等隆绪回话,逃命似的带着婢女退了出去。
隆绪站在那儿,适才还好好的脸色阴沉下来,不过很快又恢复之前愉悦的面色。嫣莞猜想,他许是习惯慷慨平和地对待每一个妃子,只要妃子们安守本分,即便一时间惹得他不高兴,他也不会当面表现出来。
嫣莞想了想,正欲说点什么,忽见他的目光扫了过来。他悠闲地望着她,望了好一会儿。
这眼神,都盯得嫣莞浑身不自在,她干笑了两声,“你老是看着我干嘛?”
隆绪方意识到什么,很快转移了目光,没一会儿又笑道:“大姐姐,我有一件新衣裳,刚送来的时候就已经破了,该不该怪你办事不力?”言罢就让小太监将一件衣裳送到了她面前。
嫣莞一瞧见这新衣裳上有个地方没缝好,诚惶诚恐道:“这个……这个一定是我的哪个手下办事不力,待我回去以后,非得好好训斥她们不可。”言罢,又用一脸讨好般的笑容望着隆绪,道:“你不会怪我吧?”
隆绪望着她,温和笑道:“大姐姐,我怎么舍得怪你?”
这语气暖暖的,柔柔的,酥酥的,真是能把人的心都融化了。嫣莞光是听着这声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紧接着又听他道:“大姐姐,这衣裳只是没缝好而已,我喜欢你来缝缝补补。”
嫣莞点了点头,然后让人取来了针线,细心地给小皇帝缝衣裳。待她缝完以后,便与他道:“我缝好了。”
隆绪望着她,眸光柔情似水,“你给我穿上试一试。”
嫣莞道:“你连穿衣服都不会吗?”话一出口,她又立即想明白了,身为皇帝,哪用得着自己穿衣裳?她身为下人,自然是要服侍他的,便笑吟吟地过去给他穿上。
紧接着,隆绪笑道:“我就喜欢你给我穿。”
嫣莞愣了一下,泪水瞬间凝聚到了眼眶,眼眶鼻尖变得通红通红的。这句话好耳熟啊!她记得,很多年以前,洛轩也说过这样的话。
隆绪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又关切又紧张道:“大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你不高兴了?”
嫣莞摇了摇头,道:“没有,与你无关。”
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隆绪更是焦急,握着她的手说道:“大姐姐,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对不对?你跟我说说好不好?”
嫣莞摇了摇头,然后神色怆然地走到一旁落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悄悄抹起了泪水。
柏儿见状,关切道:“姐姐,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不如跟我们说说,说出来,也许会好过一些。”
嫣莞道:“真的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了我已故的夫君。”
隆绪不知道这件事和她已故的夫君有什么关系,但看到她一脸悲伤的,他也不忍心细问,免得她更加难过。想了想,他神色伤感道:“别多想了,那些都过去了。一个人活着,总是要往前面看的。”
嫣莞点点头,却不言语。毡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明明有好多个大活人,却偏偏寂静得跟没人一般。
过了良久,还是隆绪打破了这寂静,“明日,我要与妃嫔大臣击鞠,柏儿,你可会骑马?”
柏儿点头道:“会,臣妾也很喜欢击鞠呢!”
隆绪道:“那明日,你记得过来。”
柏儿道:“是。”
接下去,又是半晌的沉默。一直到了夜幕四垂,方准备散去。
嫣莞这会儿已经平复了情绪,出了毡帐后,没走几步就被隆绪叫住了。他想起今日的事情,觉得心里头很不好受,望着她说道:“大姐姐,我总觉得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你才会流泪。如果真的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嫣莞摇摇头,道:“真的与你无关,你不要放在心上。”思量片刻后,觉得这小皇帝心思单纯的,一定因为这事很过意不去,她便索性与他直说了,“我和我夫君也说过相似的对话,看到我为灼灼穿衣服的样子,他叫我给他穿……”
隆绪原本是很好奇的,听她这么一说,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见她心情不好,又安慰道:“都过去了,别多想了。”
嫣莞点点头,黯然神伤,继而又想起了柏儿的事情,与他道:“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柏儿远离了故乡亲人,嫁到这里来,真的挺不幸的,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她,多给她一些宠爱,好不好?”
隆绪想了想,信誓旦旦道:“我会的,我现在也理解她的辛酸,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她的。”
嫣莞听了这样的保证,心里头欣慰了几分。皇帝的女人,自然是没有什么幸福可言的,可是她依然抱着那点希望,希望柏儿能够得到幸福,即便这幸福,那么虚无缥缈。
更多的,她一个局外人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
第二日,天气格外晴朗,晴空明净。一轮红日挂在中天,金光耀目。
嫣莞不会骑马击鞠,但今个儿闲得慌,故而出来看看热闹,听闻小皇帝平日里击鞠无度,也不喜欢讲究太多规矩,所以击鞠是直接开始的。
毬场上千步平如削,三面置有矮墙,绿树环绕。忽闻鼓声铿锵作响,鼓乐喧天,一群穿着胡服的人骑着膘肥体壮的马匹奔入毬场,扬起尘土三尺,宛若在战场一般杀气腾腾。
其中的人有男也有女,契丹人本身就是马背上的民族,儿童都能走马,何况妇女呢?这些贵族妇女骑马奔跃,迅若流电,气势一点也不输于男人。
珠球忽掷,月杖争击。矫健的马匹乘势奔跃,运鞠于空中。
战况激烈,嫣莞看得很尽兴,她从人群中找出了柏儿,兴奋地朝她挥挥手,“柏儿,加油!”
柏儿望了她一眼,笑得灿烂明媚。
倏忽,萧氏骑着马,马蹄奔逸绝尘般而来,以逐电追风般的速度将柏儿冲撞落下了马。柏儿摔着了,情况惨烈。刹那间,毬场上所有的人马都慢慢停了下来。
嫣莞这会儿吓得脸色惨白了,却不敢贸然上前去。
紧接着,隆绪从人群中走出,冲到柏儿身侧将她抱了起来,又不高兴地看了萧氏一眼,然后就走了。
渐渐地,一群人都散去了,只有那萧氏久久站立在那儿,迟迟没有动静。
几个婢女赶了过去,“娘娘。”
萧氏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生恍惚,喃喃道:“你们说,她是不是比我漂亮很多?”
婢女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回答。萧氏生得姿容秀美,而柏儿亦是姿色绝佳,回鹘人的样貌与契丹人不同,只能说两人俱是美艳,却美得各有风韵吧!
萧氏见无人回答她,也就不再多说了,转头离去,婢女们匆匆跟上她的步伐。
且说柏儿受伤以后,隆绪火速将她抱回了毡帐,传来太医给她查看,太医检查了一遍后,说伤得不重,抹些伤药就好了。隆绪方放下心来,让医女过来给她上药,又嘱咐她好好休息。
嫣莞很快也赶来了,关切地询问了几句,然后两个人一块儿守在柏儿身侧。
守着守着,隆绪打了个瞌睡,迷迷糊糊中听见嫣莞小声与柏儿道:“柏儿,刚才在毬场上我都看见了,那眼神,那动作,他多紧张你啊!我看你宠冠后宫啊!指日可待。”
柏儿小声道:“姐姐,你别胡说八道的。”
嫣莞道:“我才不是胡说八道呢!你生得这般模样,他怎么会不对你动心呢?”
两个人又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隆绪也清醒了几分,抬起头就瞧见有人进来了。嫣莞转头望去,见萧氏带着几个婢女站在门口,个个神色哀伤,看似心绪低落。
萧氏道:“臣妾是过来探望柏儿的,不知道她的伤势如何了。”
隆绪道:“她没什么大碍。”
萧氏望向柏儿,满面愧色道:“这件事,我不是故意的,希望你能原谅我。”
柏儿道:“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这击鞠本来就有很多意外,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萧氏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至于柏儿是天真地相信了,还是心头起疑,嫣莞也不清楚,这后宫中的女人往往都是复杂的,人心难测啊!
而隆绪因柏儿伤成这样,现在不想看到萧氏,所以挥挥手就让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