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如其名,神色带着修仙人的淡然,和榻上的殿下对视一眼,温润一笑。
“殿下,为您赴死,是父亲的心愿,闲观不会违背,但闲观有个遗愿,恳请殿下替闲观完成,闲观便死而无憾了。”
黑雾一直静悄悄的。
太傅悄然红了眼,不知是因为儿子的懂事,还是想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喉间溢出几声压抑地泣声。
陈桁神色有些茫然,他仿佛忘了很多重要的东西。
这时,闲观上前,将一个锦盒举在陈桁眼前。
“殿下,我在濯光宗里有个小师妹,她叫莲厌,长得特别好看,又软又甜,像北国难得的太阳一样温暖,待殿下用我的身份回宗,就能瞧见她了。”
“这个是我答应师妹带给她的冰凌花,恳请殿下替我带回去给莲厌师妹。”
少年的声音一直很平稳,到最后这一句,终于荡出几丝波纹来,“闲观希望殿下再答应闲观最后一件事,不要让师妹发现我已经死了,就让我活在小师妹的回忆里,若往后小师妹遇到难题或者伤心的事,也请殿下施以援手,闲观感激不尽。”
小小少年跪在地上,朝着没落皇族的旧太子磕了个头。
太傅不忍再听,眼泪已经将胡须都湿润到打绺了。
每次儿子回家,他听到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小师妹,儿子有多喜欢那个叫小莲蓬的师妹,当爹的如何不明白?
往后数天,换皮换骨换灵根换命,巨大的悲拗之下是惨绝人寰的痛苦。
闲观死了。
最终回到濯光宗的,是陈桁。
虽然外貌变成了闲观的模样,但是血肉适应需要时间。
一开始,陈桁的面部表情会不由自主的抽动。
有时候对着镜子,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样貌,他会觉得自己是个怪物。
刚开始回到濯光宗的时候,陈桁努力表现出自己是因为家国的不幸而忧伤不语。
那个夜晚,闲观口中叫小莲蓬的师妹前来找他。
陈桁知道,对方找的是闲观。
他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让黑暗吞没他扭曲抽搐的面庞。
他想将小姑娘赶走。
但是他不能发声,虽然换皮换骨换了灵根,但是他的声音和闲观不一样。
小姑娘和闲观是玩伴,难保不会发现异常。
因此陈桁隐匿在黑暗里,警惕的一声不吭。
他听着小姑娘软甜的唤他闲观师兄,还向他索要从北国带回来的冰凌花。
小姑娘努力找着话题,试图安慰他,甚至不惜说自己也无父无母,将自己形容得更凄惨,来让他少难过一点。
陈桁仅仅是听着,沉默的像是一块冰石。
那是他第一次和莲厌接触,彼时换掉的皮肉还没彻底融合长出,等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不知道是闲观遗留下的感情,亦或者,是自己经历了不幸,第一次有人陪着他、哄他、关心他而激发了心底的脆弱。
后来,陈桁时常会想,如果不是他,和莲厌订亲的人会不会是闲观。
再后来,他不受控制的喜欢上了那个明媚善良的小仙子,却不敢靠近。
因为,他现在拥有的,本该属于闲观,他不允许自己再可耻地利用这个身份,去再添一份对闲观的愧疚。
那是闲观喜欢的人,他不配。
雪簌簌落着,地面却始终铺不成一地白,温热的血淌了一地。
啼哭声、惨叫声、临死前的咒骂声,都渐渐随着连绵飘雪消散在血泊之中。
秦浮光的嗓音已经沙哑,白玉似的手掌连同手腕、手臂都爬满了亲人的血。
宁帝越杀越疯狂,仿佛面前的不是他的子孙,而是随意屠戮的羔羊。
一直杀到最后一人,宁帝才从疯魔的状态中回过一点神。
王皇后泪水潺潺,精致的面容早就哭花了,只有额间的莲花花钿依然鲜艳,映出她苍白无力的脸。
“浮光,浮光……”
她一遍遍爱怜地唤着,可惜满头白发的青年魔纹已经长满了整具身体。
刺目的鲜红,和亲手杀害至亲的场面,已经彻底激发了青年的魔性。
他已经不认得自己的母后了。
眼前一片混沌,他不安地龇着牙,宛若野兽。
宁帝已经攥不住他的手了。
他有些畏惧地松开了太子,沉声道:“还剩最后一个敌人,你杀了他。”
王皇后闻声,不可置信地看着退后几步的宁帝,笑容凄凉:“陛下,您真的让臣妾感到害怕,虎毒还不食子啊!”
宁帝神色冷漠,事已至此,满地尸骸,他已经没了回头的余地。
他转身对国师道:“但愿国师能信守诺言。”
扭头的时候,宁帝悄悄看了眼不远处的战局。
浓雾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空气里传来桀桀地怪异声响。
那少年腾空一跃,白光暴涨,无数白色羽翎夹杂着凛冽冰雪,汇成一柄剔透寒剑,直直扎入浓雾之中。
浓雾深处传来一声惨嚎。
宁帝就知道胜败了。
心里爬上一抹喜色,见国师面色不虞,立马催促青年:“快杀啊,杀了她!”
秦浮光僵硬地扭动了下脖子。
繁复增长的魔纹让青年浑身如同被火燎般难受。
痛苦的压抑让他只想发泄、杀戮。
王皇后单是从青年血腥的瞳仁就能看出青年已经认不出他了。
秦浮光握着匕首,齿间染血。
犹如一头已经丧失了理智的野兽,白发魔纹,雪染青衣,可怖的面相俨然没了往昔清隽悠然的模样。
王皇后没有躲,甚至哭着朝魔变后的青年走了几步。
“我儿没错,我儿无辜,这些人都是你爹杀的,和你没有关系……”
陈桁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将心里涌出的几丝不忍强行压了下去。
秦浮光嘶吼一声,再也按捺不住魔性,一刀刺入王皇后的腹部。
鲜血如注,王皇后痛苦的表情中,夹杂着温柔,笑着抚摸青年的眼睛,一丝畏惧也无。
秦浮光神情呆滞了一瞬,紧接着又有更多的魔纹生长出来,灼烧得他恨不得扒去皮肉。
匕首再度扬起,青年已经彻底魔化,无视种族,无视血缘,要将一切都杀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