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近来陛下前往灵渠运河兴练水师,大部分飞鱼内卫都在暗中跟随护驾。
且有神医容时暗中相助,墨惊雪得以顺利假死离宫。
坤宁宫侍卫随即报丧,薛侍卫的尸身葬入山郊野墓。
近来坤宁宫的守卫愈发的严谨了。
从前是八人轮换一班,一共两班,眼下改为十二人轮换一班,一共三班,也就是三十六人。
坤宁宫。
长平跟姝玉两个小娃娃已经会走路了,这会儿咿呀学语,会叫父皇母后。
长平说话早。
姝玉走路早。
两个小萝卜头也能玩到一块去,嬷嬷们都跟在后面照顾着。
因陛下回銮,嬷嬷要给小太子戴上发冠,毛发还没有两根,戴上去也会滑下来,长平一直哼唧着跑到沈青拂身后,小手来回摆动,十分抗拒。
“不要,不要!”
沈青拂目光柔软,俯下身捏了捏宁泓熙的小脸蛋,“太子不愿戴,便依着他吧。”
嬷嬷只好道是。
侍琴跟侍棋忙着煮细软的小面条,“娘娘,陛下回銮,小太子还是穿戴庄重些为好。”
这么小就要守礼了。
沈青拂揉着长平和姝玉的小脑袋瓜,三岁就得上书房,这会儿且叫他们玩闹着吧,以后就得吃学习的苦头了,皇家就更是如此。
“不用了,陛下都听我的。”
侍琴跟侍棋闻言点头,那倒也是。
煮好了香喷喷的小面条汤,递给嬷嬷,由嬷嬷们追在两个小萝卜头后面喂饭。
侍书为皇后重新梳发。
陪着孩子们玩了好几个时辰,娘娘的发髻都乱了。
沈青拂安静坐在杨柳影里。
她坐姿端庄优雅,从容淡然,到如今已是隆和四年春末,她做了两年的皇后了,她闭上眼,回想起自己登临凤位以来做过的事,降位安御女,拆穿花婕妤,惩处祥昭容,赐死穆修仪,剪除顾贵嫔……其中或许有错有对,她自己也很难分辨,唯有一点,她可以确认,她作为国母,早已万人之上。
“娘娘,杜充仪来请安了。”侍画进来禀告。
“传吧。”
杜充仪随即进入坤宁宫,俯身问安。
“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平身。”
沈青拂缓慢睁开眼,对方却还拘着礼,没有站起来。
因为皇后坐着,杜充仪也不敢俯视皇后。
“赐座吧。”皇后慢声道。
随即有宫人抬上一把金丝楠木的椅子,刻着锦雁纹,与昭宸皇后的凤椅完全区分开来。
杜若缓缓落座,“臣妾多谢娘娘。”
侍画递上一盏雪顶含翠,一碟牛乳酥,一碟蟹粉酥。
“娘娘慢用。”
“侍画姑娘客气了。”
杜若略微点头。
坤宁宫的侍女们也大多是灵巧慎密,机灵忠心,也难怪皇后娘娘如今稳坐钓鱼台,宫中也是一片祥和安宁。
杜若掀起眼皮悄悄打量一眼皇后。
她而今不过十九岁,却是这样端庄典雅,雍容华贵。
果真是一国之母的气韵。
她收敛起羡慕的目光,淡淡说道,“后宫如今尽在娘娘掌握之下,只有一人,妹妹想提醒姐姐注意。”
她想说的是祥采女。
祥采女近来时常往她的延庆宫附近来往,白术机灵,留意到她,不止如此,祥采女身边的惜玉也偷偷在私下找过她几次。
杜若提醒道,
“楚氏近期或有异动,姐姐不得不防。”
沈青拂只是浅淡的嗯了声,没有其他回应。
杜若看着长平跟姝玉两个小娃娃,也分外喜欢,她自家中时,弟弟妹妹也是由她看大的,照顾孩子得心应手,眼下照顾着三皇子跟四皇子,她也不觉得辛苦。
“娘娘宫里的保姆嬷嬷,心思细致,到底是比臣妾宫里的嬷嬷们懂事多了,臣妾凡事还要亲力亲为,比不过娘娘福泽深厚。”
沈青拂平淡道,
“延庆宫养着陛下的两位皇子,而今尚在襁褓,更要细致入微,本宫会叫内务府挑几个好的保姆嬷嬷送过去。”
反正内务府梁总管也是她的人,不怕他不办事。
杜若欣喜行礼,“多谢娘娘厚爱。”
侍书为皇后挽好发髻,重新戴上发饰。
彼时,宫门外响起奴才们的唱喏声,“陛下驾到——”
男人步调平稳又不乏轻快。
好像是一路小跑着进了坤宁宫。
杜若行礼,“陛下万安。”
沈青拂微笑着接住男人递过来的双手,微俯身做了个样子,便被他拉住,不让她低身。
杜充仪见状随即告退。
宁玄礼拉着沈青拂一同坐下,跟着抱起长平和姝玉,一边一个抱着。
宁泓熙主动亲他父皇,“父皇父皇~”
宁安凰倒是很安静,端正的坐稳父皇的肩头。
宁玄礼笑得疏朗,“父皇离宫这些日子,你们两个有没有调皮捣蛋,有没有吵到你们母后。”
沈青拂浅笑,“长平和姝玉都是乖孩子,臣妾有他们陪伴,总是心安。”
宁玄礼目光温柔充满爱意。
跟着把怀里的两个孩子递给嬷嬷们,注意到她重新梳理过的发髻,他习惯性的抬手抚摸,“阿拂,咱们回内殿说话。”
沈青拂点头,“好。”
按道理讲,她总该说一声遵旨,可她却只说了个好。
帝后二人一同进入内殿。
宫女太监们也很识趣的退下。
“阿拂为朕梳发,如何。”他牵着她的手,放到自己怀里。
“臣妾的手艺,陛下是知道的,向来都是一般。”
“皇后自谦,朕自然明白。”
“那臣妾唯有却之不恭了。”
沈青拂替他解下发冠,放到妆镜台上,已不是东宫太子,再梳便是要严谨的将头发全部挽于发顶,再用发冠戴好。
她很少有这样专注跟认真的样子。
宁玄礼安静看着她。
尽管他知道,她会有心狠手辣的时候,她也会有不择手段的时候,但那些于他来说,都无关紧要。
他只要此时此刻她的全神贯注。
她眼里只有他,专心致志,一心一意的,在为他梳头发。
他知道,她爱他。
宁玄礼眼神柔软如水,薄唇微微勾起。
片刻后,她费了老鼻子劲,终于为他挽好青丝,戴上发冠。
“陛下对镜瞧瞧。”
沈青拂递给他一面小巧玲珑的铜镜,是她常用的,他略有犹豫接了过去。
镜子里头,他的发冠有些歪。
宁玄礼喃喃着,“不知是否是铜镜的问题,还是……”
沈青拂委屈的低下头去,“陛下是不喜欢吗。”
“岂会。”
宁玄礼乐呵呵的笑,“朕欢喜已极。”
沈青拂笑着扑进他怀里,嗯哼,总算让他也违心的说一次喜欢。
到了傍晚,用过晚膳。
照常洗漱沐浴,更换寝衣。
两人一同上了床榻,宁玄礼安静抱着她,将头埋在她颈窝里,就一直抱着她这样睡了一夜。
五更时分,还需早朝。
沈青拂还在睡着,睡颜舒展,他替她盖好被子,默默的看了她一会,随后才穿好衣服,出了坤宁宫。
坤宁宫外。
巡查的侍卫们还在当值,领头的那人已换了别人,不再是从前那个脸上有疤的侍卫了。
宁玄礼脚步一顿。
沉声问道,“你们从前的领班呢。”
侍卫们跪下行礼,赶忙答道,“回禀陛下,薛大人前些时日因急病离世,已经葬进山郊野墓了。”
“哦?”
宁玄礼记得,薛惊墨其人,曾于木兰围场带领侍卫们击退群狼,救过阿拂一次。
他随即吩咐道,“长晖,着人备下祭品,送去薛侍卫墓前。”
“属下明白。”
……
养心殿。
薛贵嫔带着连珠一同过来。
她这些时日一直在保养身体,好不容易将养好了,可惜陛下似乎将她忘了一样。
她只得再为自己争宠。
“季侍卫,请为我通传一下,我带了陛下喜欢的补品过来。”
“娘娘请稍候片刻。”
半晌过后,季长晖出来回应,“娘娘可以进养心殿了。”
薛贵嫔十分欣喜,“有劳季侍卫。”
连珠赶忙跟在主子后头一同进入养心殿。
“臣妾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安。”
“起来吧。”
宁玄礼没有抬头,只在看兵部呈递的水师操练图。
薛舒婉缓步走到陛下身侧。
呈上食盒,里面是一碗热腾腾的人参养荣汤,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人参,黄芪,白术,陈皮,茯苓,熟地等等。
“陛下,这是臣妾亲自下厨所做。”
她纤瘦手指端着青花瓷碗放到龙案上,温声细语,“人参养荣汤,可以益气补血,安神益智。且等一会儿,晾凉了就可以喝了。”
“嗯,朕知道了。”
宁玄礼眼皮没抬一下,御笔朱批,勾了几下,折子撂到一旁。
薛贵嫔有些僵硬的搓着手指。
陛下为何如此冷淡,莫非真将她遗忘了。
这不可能。
薛贵嫔垂下眼睫,“臣妾于家中时,便是嫡女,父亲疼爱,母亲照拂,臣妾自入宫后,也得到圣上垂青,臣妾以为入宫皆是坦途,不料被人毒害,到如今才能再见陛下,真是臣妾无福。”
宁玄礼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若想积福,倒可以学学太后,行善修佛,养性修身。”
他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薛贵嫔一时有些欣喜,连忙点头,“臣妾明白,多谢陛下指点。”
她回去就好好抄写经文。
原来陛下喜欢的是,如同菩萨一样光洁慈爱的女子,就像太后那样的。
薛舒婉欣喜笑着。
“臣妾母家正是巴蜀薛氏,巴蜀之地,笃信佛理,此事于臣妾来说,并非难事。”
宁玄礼简单回了个嗯,笔墨一停。
巴蜀薛氏……
他陡然抬起墨眸,看了眼面前的女子,“对了,你姓薛。”
被他这么看着,薛舒婉脸上一红。
她完全没听到他说的是什么,愣愣的看着他。
宁玄礼向来洞悉一切的墨眸幽深冷清,深不见底,他抿着薄唇不知在想些什么,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
“陛下……”薛贵嫔娇怯怯的唤他。
也许,他想翻她的牌子了?
“薛贵嫔,你父亲是八品盐运使,按宫规是不得入宫的。”
宁玄礼淡淡道,“朕想,你入宫多时,想必也思念父亲,朕会让他入宫来看你。”
薛贵嫔愣怔了一下。
原来不是翻牌子……不过,这也是喜事。
她骤然喜上眉梢,“臣妾多谢陛下抬爱。”
“好了,你下去吧。”
“臣妾告退。”
薛家是皇商出身,又是巴蜀之地,最重祖宗门庭。
那个薛侍卫……
宁玄礼吩咐道,“长晖。”
“属下在。”
“随朕出宫一趟,只你一人,陪朕同往。”
“属下遵旨。”
陛下很少有这样的吩咐,但令季长晖更意想不到的是,陛下出宫来的地方,竟然是山野荒郊之地。
陛下此来,为寻一人之墓。
此时,天空骤然下雨,风雨雷电交加,几乎要将夜色劈开。
男人站在一座墓前,长身而立,一言不发。
他越发沉稳平静,周身的气势就越发危险慑人。
身后的侍卫为他高举着伞,雨水顺着伞檐冲刷而下。
夜空闪电亮起,随后才是雷声。
也照亮了对面的墓碑,只有三个字,薛惊墨。
宁玄礼站而未言,良久,他也没说一句话。
冰凉雨水冲刷着这一片墓地,似乎此人之墓,与周围的墓并无不同,寻常而已。
季长晖忍不住,“陛下……”
他从未见过陛下有如此犹豫不决的时候。
“挖碑,开棺。”男人薄唇动了动,终于下了命令。
“是。”
季长晖照吩咐办事。
陛下倒是从来不信这些神鬼之说的,他可没有龙气护体,不得不在口中默念,薛侍卫大人有大量莫怪罪莫怪罪……
半个时辰后,终于将棺材挖出来。
宁玄礼却闭上了眼。
他到底为什么要来此验证,这里是否有秘密,他一定要知道吗。
这一切只是因为他过于敏锐。
他不得不怀疑,可是他答应过阿拂,此生不疑……
棺中是否有尸骨,根本什么也说明不了。
没有,那就是假死。
有,那也不一定是真死。
若能做到假死,棺中才必定有尸骨,不会有任何痕迹。
若是真死。
对,薛侍卫只能是真死。
季长晖高声道,“陛下,棺中有骨!”
宁玄礼此时才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果真是一片白骨。
正是成年男子的尸骨。
他默默松了口气,又好像没有松,他有些迟疑了,又有些愧疚。
“罢了,回宫。”
“是!”
……
盐运使进宫的那天,依旧是在和合殿与薛贵嫔见面,只做一个时辰的交谈,便被裴今故请到了养心殿面圣。
他只是个八品官。
又是不受待见的皇商出身,能有今日,都要多亏圣上隆恩浩荡。
盐运使入殿行礼,“微臣见过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寿考绵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了,起身吧。”
宁玄礼坐姿慵懒,略倚靠着龙椅,“朕见了你的请安折子,也给你回了话,让你带上薛氏族谱过来,你可有带来。”
盐运使谄媚的笑,“陛下圣旨,微臣岂敢不尊。”
他说着双手呈上族谱。
“微臣正带来了。”
裴今故将薛氏族谱接过来,好生端到陛下跟前。
很厚实的一沓册子。
宁玄礼开始翻阅,初时还算冷静,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细查。
盐运使不愧是做过皇商的。
说话就像倒豆子一样,一直说个不停,“微臣能有今日,全仰仗陛下隆恩,小女能得陛下欢喜,荣登贵嫔之位,俱是微臣一家的荣耀啊,微臣日后定当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还在讲话。
他自顾自讲,完全没注意到龙椅之上的男人,面色已越发凝重。
从头翻到尾。
没有薛惊墨这个名字。
而入宫名册上,记录在册的是,薛惊墨,隆和元年入宫,巴蜀薛氏,三代小辈。
隆和元年,便是阿拂初封贵妃时,他就已经在了。
那时,还是未央宫。
对,是未央宫,是未央宫……
四年了,四年。
宁玄礼眸色深邃危险,面无表情的脸上,薄唇却抿得很紧,几乎要成一条线。
盐运使还在那里继续聒噪,“微臣鄙薄之躯,能为陛下效力,能为我大祁效力,那是微臣无上光荣啊!自然贵嫔娘娘也是如此……”
宁玄礼什么也没说。
又将薛氏族谱翻了一遍,这回,是从后往前翻的,还是没有那个名字。
他手指一下攥紧名册。
只消他稍一用力,这本族谱,顷刻间就化为灰烬。
“陛下,微臣……”
“盐运使。”
“微,微臣在。”
男人声线发紧,紧到颤抖,“你告诉朕,巴蜀薛家,三代小辈之中,可有一个叫薛惊墨的青年男子,年岁不长,与朕相差无几。”
盐运使哽住,“微臣族中并无此人啊。”
“你给朕仔细想想。”宁玄礼声音越发危险,低沉。
薛父一时顶不住这位帝王威压。
但也不敢欺君。
他赶忙伏在地上,叩首道,“微臣岂敢欺君,巴蜀薛氏唯臣一家,那三代小辈都要叫微臣一声叔父,微臣族中何来有此人哪!”
宁玄礼墨眸顿时燃起滔天大火,却很快燃烬成灰。
他安静坐在龙椅上,不发一言。
薛父不敢抬头,“……”
周围安静得诡异,针落可闻,安静到能听见呼吸声。
季长晖跟裴今故也从未见过陛下这般。
良久,良久。
男人才缓缓拿起朱笔,蘸了点朱砂墨,指尖一顿,一时没有拿稳,又拿了一次,才拿稳。
笔迹凌乱,写下三个字。
薛惊墨。
宁玄礼朱笔一扔,族谱也被扔至地上。
盐运使大惊失色,“陛下……?!”
他以为得罪陛下了,赶忙又道,“微臣族中确实没有……”
只听陛下却道,
“从今以后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