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恍惚惚的被他们抬到了床上,后背贴上柔软的褥子的时候,只感到一阵冰凉,背后的衣裳竟然已经浸透了汗水。我不知道自己竟然出了这么多的冷汗,这个时候就像是陷落在水塘里。
周围的人还在一刻不停的说着话,一个个哆哆嗦嗦恐惧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都要性命不保。
不一会儿,有人从外面冲了进来。
我模糊的记得他们让人去叫太医,这个时候看见那个身影冲到床边,周围的人全都吓得跪倒在地,而他走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是要给我诊脉吗?我下意识的就要把手往回抽。
不要……
可他的手却很用力,抓着我的手丝毫不放,在看见我蹙着眉头,露出难耐的神情时,他慢慢的凑过来,另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了我满是汗湿的额头,说道:“轻盈……”
我浑身一哆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看到了裴元修,他坐在床边俯身下来看着我,我的一只手还被他牢牢的握在手心,他的目光,带着几乎要穿透人的身体,甚至灵魂的力量看着我,说不上有什么戾气,却温柔得让人感到害怕。
我全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而这一刻,小腹下坠的感觉更加强烈,好像有个无形的东西在将我往下拉,我顿时发出一声难受的低音,他眉头一皱,看着我即使躺着也并不太明显的小腹,眼中的深黑更加的浓了。
我隐隐的感觉到,我一直以来不想面对,有想要隐瞒的事,到了这一刻,已经不能不去面对,也不可能再隐瞒下去。
其实我自己是最明白,纸是包不住火的。
越是想要包住,带最后,火焰会越控制不住,甚至将自己也完全焚尽。
这个时候,我已经难受得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衣裳,甚至已经染湿了身下的被褥,但我还是咬着牙,积攒了最后一点力气抬眼对上那双已经黑得不见底的眼睛,慢慢的说道:“我希望,你还没有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
他握着我手的那只手忽的一颤。
这个时候,太医来了。
他一进门,周围的那些人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有两个立刻迎上去将他带进来,而我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里的痛苦,发出了凄厉的低呼声,那太医告罪急忙走到这边,看见裴元修坐在我的床边,急忙便跪下行礼:“公子。”
裴元修头也没有回,只是定定的看着我。
那太医跪在地上也还在喘着粗气,显然是听说我出了问题被吓得不轻,一路飞奔过来的,看见我这样,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可现在却看见裴元修不说话不动,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得,他一边跪在地上,一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望着我们。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只是一个沉寂的瞬间,裴元修终于放开了我的手大概是因为刚刚被他滚烫的手心握得太紧的缘故,这一松开,我就感觉到一阵冰冷的风吹了过来,他慢慢的起身,说道:“先给她诊脉再说。”
那太医急忙道:“是。”
说完便走上前来,告罪之后,将一个小垫子放在我的手腕下,又铺了一张丝帕在我的手腕上,然后跪在床边给我诊脉。
身体里的痛苦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甚至连动也动不了一下,只不断的喘息着,脸色惨白的靠坐在床头,身上层层叠叠的皇后的礼服就像是堆积在床上、身上,不仅没有一点威仪,反而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的累赘,甚至笨拙,我在这样的锦绣堆里苍白着一张脸,沉默的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敢开口,甚至没有一个敢出气,整个景仁宫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在这样几乎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的气氛,那太医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大家的目光也全都聚焦到了他身上。
裴元修站在一旁,脸色沉沉的看着他。
那大夫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他一眼,又急忙扣紧了我的脉门,又诊了一阵子,这一下他额头上的冷汗也冒了出来,手指开始不停的颤抖起来。
我只看了他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漆黑一片中,感觉到那个太医将手慢慢的缩了回去,然后转身对着裴元修就跪下来,颤声道:“公子恕罪!公子饶命!”
整个景仁宫一下子陷入了一种连呼吸都无法继续的压抑里。
裴元修的声音响起,冰冷得有点陌生:“你说。”
“公子,公子饶命啊!”
“我让你说!”
“颜小姐她她,她腹中的孩子,早已经”
“早已经怎么了?”
“早已经去了!”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的人几乎都吓得惊叫了起来,裴元修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全身原本僵硬得像一尊冰雕像,这个时候微微的颤抖起来,甚至像是站不稳了一般,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立刻有人上前扶住了他。
他死死的盯着我苍白的脸,咬着牙道:“什么时候的事?”
那太医颤抖着跪在那里:“大概,看脉象,大概有一个多月了。”
裴元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胎儿已经去了多时,正常是会滑胎流产,颜小姐现在这个情况,怕是要胎儿引出来,否则对颜小姐的身体”
我几乎听见他咬牙的声音,半晌,他沙哑着嗓子道:“给她拿出来!”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我听见了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撞击得犹如天崩地裂,周围的人已经面无人色的跪了一地,这个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死会如何,只有那大夫,哆哆嗦嗦的回到床边来,颤抖着说道:“颜小姐,你,你还撑得住吗?”
我眯着眼睛看着他,因为忍痛的关系,声音已经发不出来,只有一点干哑的声响从喉咙里传出:“你动手吧。”
将一个死胎引出母体,其实不是一件太难的事,这个时候的胎儿比起分娩时已经长大了的婴儿要小得多,再加上有宫里的太医和嬷嬷坐镇,相比起过去流产时的生不如死、生产时的痛不欲生,这一次,仿佛并不是太严重的一件事故。
但对一个女人而言,这无疑是比噩梦更恐怖的一件事。
我的视线已经完全的模糊,只能隐隐约约的看着周围人影晃动,不断的有人来给我喂汤药,往我身上扎针,给我擦拭汗水,可这一切都不足以安慰,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也像是我的生命在一点一点的流逝,我原本看着窗外还透着天光,但渐渐的,当疼痛如潮水般涌来的时候,那些光亮都消失了,我只看到了一片昏暗。
我好像又陷入了昨夜的那场噩梦当中,只是这一次,是自己躺在血泊里,一会儿感觉到周围冰天雪地,一会儿仿佛又是烈焰焚身,这样冰火交织的折磨里,我连挣扎呼救都做不到,当他们给我灌了一碗药之后,我渐渐的失去了支撑,陷入了一片混乱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冰冷僵硬的东西终于离开了我的身体。
血的味道,一下子弥散开来,也刺激得我从混沌中睁开了眼睛,看见那大夫满头大汗,回头来看了我一眼,见我睁开了眼睛,似乎还庆幸的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几个小宫女走了出去,我看见他们有人端着一盆鲜红的雪水,有人端着一只盖了红布的木盆,正想要说什么,就听见大门被打开,原本他们要走出去,却像是撞着了谁,被吓得一下子停下脚步,跪拜下去。
外面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完了吗?”
“回公子的话,已经结束了。”
“她,这个里面是”
“公子,公子不要看。”
“……”
“是,是一位千金。”
“……”
“请公子,不要太过悲伤。”
我听着外面的对话,好像是听懂了,又好像一切都跟我无关,这个时候只虚弱的闭上了眼睛,而那大夫早叫人准备了汤药,趁着现在我醒着便送到我嘴边,让我喝一点。
这时,裴元修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的身材高大,加上外面原本就晦暗得仿佛深夜,最后一点光亮都彻底的被他挡住了,他走进来的时候,那个大夫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手一抖,汤水就洒落在了我的衣服上。
皇后册封时穿的礼服。
这,是重罪。
那大夫自己也吓得魂不附体,可裴元修却像什么都没看到,又像是什么都不关心了似得,只一挥袖:“都出去。”
那些人如蒙大赦,急忙退了出去。
他站在床边,目光直直的盯着我。
那眼神里,悲喜俱无,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一种无爱无痕的困境里,而我,只觉得那个胎儿离开了之后,身体空得厉害,虽然自己还躺在织锦堆里,却抵挡不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迫人的寒意,几乎要渗透进我的血骨。
不知这样看了我多久,他终于开口道:“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疲倦得几乎随时就要被周围的黑暗吞没,就要陷入昏迷,但听到他的声音,我还是一个激灵的睁开了眼睛看向他。
他没有再问第二遍,只是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因为刚刚喝了参汤的关系,唇舌间都是苦涩,开口的时候,连话语也染上了那种辛苦:“在沧州的时候。”
“沧州?”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感觉不到有胎动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我看了他一眼:“我不敢啊。”
“你不敢?”
“……”
“你说你不会用人命来逼迫我留下这个孩子,扬州已经不在你手里了,可沧州、天津、京城,现在大半个天下都在你的手里了,我敢冒这个险吗?”
“……”
“如果你要杀人泄愤,我阻拦得了吗?”
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那你没想到,终究有一天,这件事我也会知道。”
“当然想过。”
“……”
“可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走一步算一步,”他死死的盯着我,眼睛通红得好像充血一般,我才发现,他是看着我身上那层层叠叠,象征着母仪天下的威仪的礼服,但现在,一场生死纠缠之后,这件礼服就像一朵凋零的牡丹花,明明还有些艳冠天下的美名,却早已经残败。他哑着声音道:“你是算到了今天?还是算到了明天?”
“……”
“你知道我会册封你为皇后,到那个时候,这个孩子就算是死,你也不会受任何影响,是吗?”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从一开始整个人就在发抖,好像一张绷紧的弓,但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宽大而空旷的宫殿里回响着他的笑声,我甚至不怀疑门外还跪着那些等待着他宣判命运的人,此刻听见他的笑声,那些人大概也已经魂不附体了。
他一边笑着,一边踉跄着后退,这时身子一顿。
他撞上了靠着窗户的那张桌子,书桌上,还堆积着我书写的佛经。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把抓住那些佛经,踉跄着走到我面前来,咬着牙道:“你说你要为那些死去的人写佛经,要换取心里的平静!这里面,可有一个字,是为这个孩子而写的?”
“……”
“你的心里,可有一点愧疚?”
“……”
“你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些佛经撕了个粉碎,猛地一挥手,碎裂的纸屑忽的一声纷纷扬扬落下,一时间将我的视线都染白了。
我的脸色,此刻更加的苍白无血。
抬眼看着他几乎疯狂的眼眸,看着那慢慢散落如同落雪一般的纸屑,我的声音也变得如冰雪一般寒冷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愧疚?”
“……”
“是你强*了我,是你把这个孩子硬给了我。”
“……”
“那不是我们的孩子,那是你一个人的孩子。”
“……”
“他来,我抵挡不了,他走,我当然不会挽留。”
“……”
他僵硬的站在那里,肩膀猛地一颤,好像被人无形中狠狠的抽了一鞭子。
这一刻,我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很低的声音,好像他硬生生的将什么东西咽了回去,可那种血色却从他的眼瞳中浸了出来,甚至弥散到了整个空间里。
他慢慢的走过来坐下,一只手伸到我的肩膀上,好像是抚着我的肩,又好像在抚摸着我的脖子,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他的掌心那么冰冷,就像是一块寒冰贴上了我的肌肤,冷得我微微的战栗了一下。
他看着我,一字一字的说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抬起头来,纤细的脖子完全的裸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甚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平静的说道:“我会引颈待戮。”
说完这句话,我仿佛也在等待着。
等待着他的决定,等待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一刻发红,一刻又变黑,好像有两样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撕扯着他的理智和灵魂,连这个躯壳都快要不属于他了似得,只有他的手指,慢慢的轻抚上了我的脖子,一点一点的摩挲着。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压抑,慢慢的道:“其实,我早应该知道。”
“……”
“不,不是我早应该知道,是我早就知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
“我也早就知道,这个孩子……出了问题。”
我的眼睫微微一颤,抬眼看着他,他像是要笑,可又像是忘了该怎么笑,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复杂得近乎扭曲的表情来:“所以这么长的时间,我从来没有强求你,不管有的时候,我分明看透了你的谎言,我也已经知道你的身体出了问题,我也不敢让大夫来给你诊脉。”
“……”
“我怕得到这个消息。”
“……”
“我怕知道,我最后一点可以挽留你的机会,都失去了。”
“……”
“我还抱着一点希望,希望是我在胡思乱想。”
“……”
“我也还抱着一点侥幸,也许,也许你真的只是太瘦了;也许这个孩子不太健康,可还活着;也许她知道你不想要她,所以她乖乖的待在你的肚子里不敢惹你生气……”
“……”
“我想过所有的可能,我用了所有的办法来骗我自己。”
“……”
“可到了今天,我也骗不下去了。”
“……”
“颜轻盈,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尸体就在外面,她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痛。”
我惨白着一张脸看着他,有那么一刻,我在他眼中看到映出的自己的样子,也像是一具尸体,我慢慢的说道:“你伤害我的时候,我是知道冷,我也知道痛的。”
“……”
“在这件事里,唯一没有冷过,没有痛过的人,是你啊。”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狠狠的扎进了他的胸口,我感觉到他的手猛地一用力,一下子扼住了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