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到他已经有心理准备的,但是听到“白云观”三个字的时候,这位看起来神态自若的道长还是忍不住微微的震颤了一下。
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
不过我没有多说什么,仍旧看着他,答案我自己猜到了是一回事,别人肯应答是另一回事。正如我刚刚跟他说的,只有他承认了,有些话才能说,若他不承认,我什么都不能做。
丹炉内的火苗还在不断的摇曳着,映在他眼中,好像他此刻的心境。
这位老人,突然间好像老了很多,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多了不少,他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说道:“颜小姐既然这么问,自然是已经知道答案了,贫道也不能隐瞒恩人之女。不错,贫道,还有这道观中其他几个老家伙,我们都是从白云观出来的。”
所以,这个道观的名字,叫丛云观。
他的答案已经不能让我诧异了,真正让我诧异的是刚刚他那句话里的内容,我说道:“道长说——恩人之女?”
他望着我,郑重的说道:“大夫人,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我娘?”
又是我娘?
她跟铁玉山有来往,跟查林有过来往,这些我都能理解,怎么现在,她跟这些道士们都有过来往了?
我诧异的看着他:“你说我娘是你们的救命恩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提到往事,他的面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说道:“那个时候,白云观被毁,贫道和这些师兄弟们只能四处游荡,偏偏,还遇到了人来追杀我们。”
“追杀?”
“不错,贫道的好几个小徒弟,都是这样被——”
说到这里,这位老道深深凹陷的眼睛里也浮起了一阵泪光,看来,不管修道了多久,提到当年的事,他仍然很难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的心情比之前更加沉重了一些,好像有一块我预见到了的大石头压了下来,虽然不至于压垮我,却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努力的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然后说道:“是什么人?”
“我们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出了那么多的大事,我们就像是一群惊弓之鸟,只能四散逃窜,连自保的余地都没有。”
“然后,你们遇到了我娘?”
“对,而且有点奇怪的是,好像大夫人也是在寻找我们。”
“我娘在寻找你们?”
“没错,那个时候贫道等险些就葬身在恶人的刀剑之下,是大夫人派人来救下了我们。她来跟我们谈了一回,问清了贫道等的来历,还有一些过去的事,那个时候,贫道等都已经无处可去了,大夫人就派人将贫道等全都送到了这里,还出钱,修了这座丛云观,就让贫道等在这里落脚生根了。”
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这座丛云观是我娘给你们修的啊。”
“是的。因为当时时间仓促,我们无处可去,道观不大,修得很快,而且大夫人也说过,不让我们再收更多的门徒,就安安心心的在这里,所以这些年来,道观都没有再增加过什么人事,只有贫道的那个小徒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贫道才收养了他。”
“……”
他说完了,我还有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周围。
这个道观竟然是母亲给他们修的,难怪道观虽然小,可里面却很精致,完全没有露出拮据的样子,母亲出钱,当然也不会小气,可是不让他们再收徒增加人事,道观也就不用修得太大,所以这个小小的丛云观,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又看向这位住持道长。
“那当年,你们为什么会被人追杀?我娘救下你们之后,跟你们谈了什么?”
问到这个问题,这位道长不再像之前那样有问必答,口若悬河,反倒犹豫的看了我一眼,花白的眉毛都皱了起来。
我笑了笑,说道:“道长对我还是不放心?”
他急忙摆手:“大小姐是恩人之女,我们怎么敢对大小姐不放心。只是——”
我说道:“只是,我是跟皇帝一起来的,你们是对他,不放心?”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剧烈的闪烁了起来。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许多,但最清楚的,就是戒备和恐惧。
“真的是皇帝?”
“……”
“道长,你对皇帝这么戒备,是不是因为当年——”
我的话没说完,好像害怕说出来之后,会触碰到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那道长整个人也微微的战栗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我,无声的目光中已经说明了很多。
我轻叹了一声:“真的是吗?”
他说道:“我们也不知道,可是我们当年遇到的那些事……”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感觉,有的事他未必是完全不知道,或者说没有猜测,只是他的心中始终有顾忌,而让他有所顾忌的,就是跟我一起来的裴元灏。
我想了一会儿,便对着他郑重的说道:“道长,虽然我跟皇帝是一起来的,皇帝跟颜家的和谈也已经进行了,但并不代表我对他要事事依顺。母亲要保护的人,我一样会保护,母亲要做的事,我必不会忤逆。”
“……”
“这一点,请你相信我。”
听见我这样说,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像是终于从我的目光中找到了一点可以安心的东西,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好吧,既然如此,贫道知道什么,想到了什么,都会告诉大小姐的。”
我先问道:“你们白云观当年,是不是跟前朝的皇族来往密切。”
他一听这话,微微有些惊讶,但也不算意外的看着我:“原来,大小姐也知道这件事了。”
“是,我在宫中听到过一些事,言无欲告诉我的。”
“言无欲……”这个名字对他而言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回忆了,他想了很久,才轻声说道:“原来是他,贫道们还以为他已经——,没想到,他也步了师傅的后尘。”
说到这里,他像是有些感慨似得,淡淡的摇了摇头:“这个人,就是与众不同。那个时候整个白云观里所有的人都钻研炼丹,皇上也更看重此道,偏偏他对这件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经常抓着师傅和师兄弟们炼好的丹药胡吃海塞,也不知是怎么吃错了药,年纪轻轻的就白了头,可身体倒是比别人更壮实一样,也更轻巧一些。”
“哦?”
我虽然认识言无欲不久了,但关于他的事,还是第一次这样听说。
原来,他的头发是在年轻的时候就白了,到年老的时候,容貌却一点不改,和年轻的时候还是一样的,这种异相倒是少见。
不过现在还不是关心言无欲的时候。
我说道:“你们的师傅,是不是就是当年在宫中,侍奉戾帝的。”
那住持点头道:“是的。”
“他得以侍奉戾帝,就是因为他的炼丹术高明?”
“……嗯,”那住持倒是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应该也是的。”
“什么意思?”
“当初戾帝让师傅进宫伴驾,的确是因为师傅的炼丹术比别人高明,师傅进宫那些年里也的确是在炼丹,但他所用的炼丹的原料,却大多是一些很珍贵的药材了。”
“哦?”
我下意识的往他这间炼丹房相通的那两边的房间看去,那些整整有一堵墙高大的柜子里,就放置了不少的药材。
道士炼药,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经常能在街头看到一些卖膏药的游方道人,也多是这样自己炼药拿出来卖的,只不过,骗人的居多。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来,之前在太庙的时候,护国法师曾经跟我说过,戾帝对于治国理政并不在行,更希望能够早一点生下子嗣继承自己的皇位,他就可以继续逍遥,偏偏命不由人,他的后宫生下的全都是公主,绝望之下,他就开始亲近一些道士,让他们来为自己炼药,以便生出继承皇位的儿子来。
这,就是他们那位师傅进入宫中,侍奉我外公的原因,原本是炼丹的方术之士,到后来,也开始炼药了。
可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我这样说着的时候,那住持也点了点头,说道:“的确,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后来,戾帝仍旧未能如愿,生下了镇国公主,可他也并没有因此而怪罪我们的师傅,只是认为命当如此,就顺势而为了。”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没有想到,戾帝没有杀他,高皇帝竟然会杀了他。”
“你们也不知道原因?”
“不知道,”他摇摇头,说道:“当年高皇帝攻入皇城,杀得天昏地暗,若要死,也该是那个时候死,可偏偏,他是在侍奉了高皇帝一段时间之后,才被杀的,他被杀之后,我们这些人也就开始了逃亡,而且——”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不管逃到哪里,都有人追上来,一定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我突然说道:“你的意思是,追杀你们的人,是高皇帝派来的?!”
他抬眼望着我,那双苍老的,饱尝风霜的眼睛都有些微微的发红:“我们不知道,可若不是他,又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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