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1966年10月18日 北京大学
第一百六十八章
1966年10月18日
北京大学
狂热的风潮席卷大地,彻底冲击了原有的秩序,社会上下陷入了动荡的局面,大量的时间被用于文件传达、政治学习、激烈辩论和大大小小的会议,让方梅的调查工作举步维艰,几个月以来,她只能尽可能争取时间去查找翻阅旧档案,到各地外调,走访重点嫌疑人当年的同事、战友、知情人了解情况,但都没有发现什么重大疑点。
外调之路越来越困难,火车上满满的都是意气风发的各地小将。
中科院药物所的复检结果也出来了,证实检材中确实有蓖麻毒素的成分,但这只能进一步认定黄非确系被人毒杀,最直接的证人被灭口,线索好像也被随之掐断了。
钟立元,也就是特务陈同甫还没被抓获,毒素的来源也无法弄清。她每周都给朱青林打电话,询问进展,可从朱青林的话语中能听出他那边更难过。上海产业工人多、高等院校多,造反组织势力很大,动辄围攻,这让上海市公安局左右为难,既要竭力维护社会秩序,保障各级政府机关正常运转,又被骂成“保皇派”,正常业务工作难以为继。
调查的几个嫌疑人中,由于穆局长及当年徐登云小组报务员的证明材料,徐登云的嫌疑已基本排除。
对林华堂,原部队的证明人不少,却找不到被捕后的任何人证,只有敌伪档案和监狱的审讯记录可以证明他入狱后英勇不屈的表现。
宋涛的入党介绍人以及他的一些前警察局同事都还健在,他们一致证明当初宋涛确系家里花钱、同事担保营救出狱的,他在中央警官学校学习时的记录,也并没有发现与军统局有什么联系。
至于对陶广乾的调查则颇费曲折,他那时从事学生运动,一般认识的人只知道他是个学生领袖,不知晓他在党内的身份。方梅好容易找到一位当年广州地下党的领导,他也只说知道领导学联的同志代号“老白”,当时在中山大学任教,应该是陶广乾的直接上级。但这个“老白”是谁,真实名字是什么,他都不清楚。不过,他提供了一条线索,让方梅去找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吴逸之先生,说他那时在中山大学任教,应该熟悉陶广乾。
方梅打定主意再去趟北京,不仅是为了陶广乾的事情去找北大的吴逸之教授,还想亲眼看看北京这个政治中心运动开展的情况,她为此问过丈夫,但电话里丈夫语焉不详,欲言又止,好像满腹苦衷。广州这边,各个山头、各个行业、各个单位造反组织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许多单位业务已经陷于瘫痪,省市两级公安机关暂时还没受太大波及,勉力维持局面。
去往北京的火车上,挤满了来京的大、中学生,激情洋溢,一路高唱着铿锵的歌曲,仿佛不知疲倦。方梅买的是硬座票,三个人的座席挤坐了四个人,过道上站满了人,连座位底下都睡着人。到了半夜,多数人只能站着睡觉,随着列车的摇晃东倒西歪。最要命的是夜里去车厢连接处上厕所,方梅需要连拍打带扒拉,费很大劲才挤到厕所跟前,再把厕所里睡得迷迷糊糊的人们一个个弄出来,等花了半个多小时来回,再回到座位时,座位早已被人家坐了。
列车晚点了好几个小时,到北京已时近中午,站前广场上到处是接待站,红旗招展,大喇叭语气铿锵地播送着“两报一刊”社论,一队队小将打着红旗,排着队,高唱战歌向着市中心的方向行进。
方梅看了看手表,与吴教授约的是傍晚见面,这个时间回家吧,丈夫也上班去了,她决定先去趟公安部一局看看,一来汇报项目进展情况,二来了解一下目前的形势。
从北京站前广场往北到长安街,她轻车熟路坐了几站1路公共汽车,在公安部对面的站下车,过马路走进了大院。
一局的老局长凌祥云一年多前就升任了副部长,现任的李光和局长以及几个处长都是方梅的老熟人。她在办公楼里转了一圈,居然一个熟人都没碰到,一打听才知道今天广场上有重要活动,干部们都备勤去了。
公安部大院里已没有了原先朴素、庄重的氛围,办公楼和路边同样贴满了大字报。方梅看着贴得重重叠叠、语气严厉的大标语,心情沉重,大字报上的点名批判对象都是她十分熟悉的名字。
方梅避开汹涌的人流,倒了好几趟公交车,终于比约定时间早了一个小时到了北京大学,她是燕京大学文学系毕业的,这里是她的母校,她有好久都没来过了,很想再重温一下母校的氛围,在未名湖畔坐坐,领略一下“一塔湖图”的美丽风景。
可是北大已经全都变样了,校园已没有了记忆中的静美模样,到处是兴奋异常、臂戴袖标的小将,教室里已经没有学生上课,楼顶上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播送着报刊社论,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楼上垂下着巨幅标语口号,着名的三角地报告栏上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上面的字眼怵目惊心。
方梅内心十分难过,她没有想到她的母校已经闹到了这般田地。她没有心思去看“一塔湖图”了,匆匆向中文系办公室走去。
在国内学术界,吴逸之是在古文字领域颇有建树的知名教授,也是多本中文系教材的作者。当方梅在办公室找到他时,惊讶地发现,一副儒雅君子模样的吴教授,居然还埋首在一大堆古籍中,一心一意地做学问,对窗外的喧嚣充耳不闻。
“请问,是吴逸之教授吗?”
“我是。您是?”吴教授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来人。
方梅递过自己的证件:“我是广东省公安厅的,叫方梅。”
“请坐。”吴逸之仔细看过方梅的工作证和介绍信,点点头,把满书桌的文献、书稿略略收拾了一下,找了个玻璃杯,倒了些开水烫了烫,才给方梅倒了杯热水,就安静地看着她,等她提问。
“其实,我对燕园很熟悉,我当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文学系。”方梅主动提了一句。
“哦,是吗?”
“当年我也在这里参加过党组织的学生运动。”
“哦,是吗。”
教授显然没有很大的兴趣。
方梅转入正题:“吴教授,我这次来,是想向您了解一些当年您在广州中山大学期间参加学生运动的情况。”
吴逸之眼镜后的眼睛显出少许惊讶,反问道:“方副处长是代表哪一个组织来调查的?”
“我是代表广东省公安厅来外调的。”方梅有些诧异,她了解过,吴逸之是民主党派成员。
“你不是代表造反派或者什么群众组织来的?”
“不是,我是省厅党组织委派的。”
“那么,是谁介绍你来的?”
方梅说出了当年广州地下党领导人的姓名。
吴逸之舒了口气:“对不起,方梅同志,我还以为......现在外面很乱,到处都在搞外调抓叛徒查历史,我要对当年的同志负责。”
“您放心,我是代表厅党组来的,我们之间的谈话将作为绝密保存,绝不会流向社会,我的调查也正是基于对历史负责、对同志负责而进行的。”
“很好,谢谢。那么你想了解哪方面的具体情况?”
“关于陶广乾的情况……”
“咣、咣、咣”,突然传来粗暴的敲门声。
吴逸之打开房门,三个穿着绿色军干服的青年人闯了进来。
为首的青年横眉立目张口训斥道:“吴逸之!你既不参加火热的群众运动,又不在家里写检讨材料,躲在这里干什么?”
没等吴逸之答话,方梅站起来走上前,冷冷地说道:“是我约了吴教授谈话,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什么人?”来人依然气势很盛。
方梅递上工作证,来人看了一眼,气焰消了一些,转头对吴逸之呵斥道:“吴逸之,我正式通知你,明天上午九点在大礼堂召开批斗大会,你作为反动学术权威一起陪斗,必须准时参加,接受广大师生和人民群众的批判。听到没有?!”
吴逸之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满口答应:“好的,好的,我会准时参加的。”
来人“咣当”一下摔了门,雄赳赳而去。
吴逸之苦笑了一下:“是我们系里的……青年教师和工宣队,方梅同志,请坐吧,咱们接着谈。”
方梅接着说:“听说您当年在中山大学的时候,曾积极参加过进步学生运动,能否请您详细回忆一下?特别是,我想重点了解一下陶广乾的情况。“
“陶广乾?”
“他那时的名字叫陶增治,曾在中山大学中文系上学并从事学生运动,后来被捕过。”
“哦,是他。解放前夕,他确实是中山大学学生领袖之一,在党的领导下,开展“反饥饿、反内战”运动,后来被国民党特务盯上了,学联开会时,曾经通知他转入地下,但没来得及转移就被捕了,关在广州第一监狱。据学联的同志说,他被捕后表现得很英勇,后来地下党找了上层关系设法营救,他们家又出了些钱,就营救出狱了。怎么现在要了解这些问题,他出了什么事吗?”
方梅埋头记录着,抬起头摇了摇:“不,不是,他现在很好,现在在我省公安学校担任领导工作,我们只是依照上级的指示精神,对厅里的一些从事过地下工作的同志进行复查工作。这次来,我想多了解些陶广乾当年从事地下工作的情况以及被捕后的表现。”
吴逸之记忆力很好,说起当年学生运动的往事,眼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侃侃而谈......
”您当年是怎么认识陶广乾的?您当时在做什么工作?”
吴逸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那时是中山大学中文系的教师,他曾是我的学生,1947年他在中山大学上大学二年级,我教过他们班《中国古代文学史》……。五十年代高等学校院系调整,我就调到北大来了。”
方梅突然发问:“您怎么知道地下党找了上层关系营救他?您怎么对他的地下工作这么熟悉呢?”
吴逸之半天没说话,突然反问道:“方副处长,你的调查经过哪一级组织批准的?你别介意,我还是需要再确认一下。”
“广东省公安厅党组。”
吴逸之点点头,又过了一会儿才缓慢而简短说道:“我是他的领导。”
方梅大吃一惊,她一直以为吴逸之只是一个了解当时情况、参加过爱国学生运动的民主人士。只是在刚才的谈话中,吴教授流露出对当年党组织内部的活动很熟悉,她才突然发问,没想到得到了让她讶异的回答。
“怎么?您......是当年广州地下党的领导人之一?”
吴逸之一笑:“只有很少的直接领导知道我的身份。”
方梅急切问道:“那您知道‘老白’这个人吗?”
吴逸之又笑了笑:“我就是!”
看到吴逸之风轻云淡的回答,对比刚才造反派对待他凶神恶煞的态度,方梅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由于职业的关系,她知道有许多当年从事隐蔽工作的秘密党员,出于工作需要,在解放后依旧隐藏真实面目为党默默工作,他们不计名利,不计得失,甚至受到冲击,蒙受冤屈,使家人受累,却从无怨言。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知名教授居然就是其中之一。
“我当年还负责一些其它的重要工作,有些人……还在,工作仍要继续。”
“可是运动来了,您可能会遭受不公平待遇,被批斗,甚至被关押啊?”
吴逸之淡然回答:“那算得了什么,好多革命前辈、开国元勋不也受到冲击吗?今天跟你说了,那是因为你是代表省级公安机关党组织来调查的,又是政保系统的,值得信赖,同时还关系到一位同志的政治声誉,我有责任提供证明。否则,我连这点都不会说。”
“那您可以向学校方面解释啊。”
吴逸之直视着方梅,一字一顿说道:
“党没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