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诗婷说,如果每个孩子的成长可以比作春天播种,秋天丰收的作物的话,现在的她,就是早熟于盛夏的果实。
和别的孤儿不同,虽然在四岁那年亲眼看着父亲死在了矿井下,她却仍有个照顾她的母亲。
当然,那只是名义上的母亲而已。
一年后,不知从哪里搞来一笔抚恤金的母亲领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进了家门,那个男人还带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婴,母亲说,这个娃娃就是她的小妹妹,要祝诗婷把她当作亲妹妹般照顾。
母亲把给孩子起名的权力交给了祝诗婷,这或许是对她最后一丝残存的母爱。
在祝诗婷眼中,父亲死后支离破碎的家庭终于重新热闹了起来,就好像是这个女婴撑起了整个家。
“佳佳...”她脱口而出,显然,母亲和那个陌生男人也认可了这个名字。
然而,这个孩子并没有给祝诗婷带来她梦寐以求的家。
那个陌生男人其实人很好,他不介意祝诗婷继续叫她叔叔,也不辞辛苦地承担了家务,然而到家的第二个月,他就在母亲的怂恿下,拎着祝诗婷父亲生前用的矿灯,下了井。
韩茜趁机传达信息,矿坑内之所以死亡率异常,不仅是因为简陋的工作环境,在开采过程中,工人曾多次挖开地下气穴中的有毒气体,这才是众多和祝诗婷父亲一样的工人在井下窒息而死的原因。
只是当时环境简陋,地区偏远,贫困贱卖了人命,为了挣出那笔走出大山的钱,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那个被母亲带入门的男人也一样,祝诗婷记得,那个男人很不走运,下矿的第二周,便倒地不起了。
她亲眼看见男人被其他工人们抬着担架送回家中,他躺在床上,无助地抽搐着。
可令祝诗婷奇怪的是,母亲虽然嘴上焦急,却一点行动也没有,任凭男人如何呻吟求助,都一动不动。
直到男人断气。
后来祝诗婷才知道,矿场的老板正是拿捏了穷人不懂法的心理,就算死了人,也仅草草赔偿一些日用品,敷衍了事。
但她的母亲知道,如果死了人,再到县城要死要活的大闹一场,就能拿到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和其他村民不同,母亲并不想冒着生命危险,为了真正走出大山,她只能另辟蹊径。
一笔笔不菲的抚恤金的确是性价比极高的选择。
那个男人火化还不到一周,母亲就往家里领进来了一个新的男人,和前两个不同,他干净秀气,看上去也更温文尔雅,完全没有乡巴佬的样子。
母亲说,他是更远处的,大城市里来的人,介绍他时,母亲连语气都变了,充满了憧憬的少女心,仿佛他注定要把母亲带到大城市里。
而那两笔不菲的抚恤金,就是母亲的资本。
直到母亲留下“照顾好妹妹”的字条冷不丁地离开后,祝诗婷才知道,自始至终,她也好,父亲也好,亦或是那个知道离世她都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在母亲眼中,都不过是她爬出大山这座深渊的垫脚石。
那个城里来的男人不想要累赘,所以母亲毫不犹豫地扔掉了她们。
望着床上咿咿呀呀的佳佳,祝诗婷默默撕碎了字条,搬起柴火,起灶烧饭。
那是她第一次成长。
但彼时的祝诗婷也不过是不满六岁的孩子,她扛不起生活的重担,连照顾自己的都是问题,偶然之间,她打听到了阳光福利院的存在。
“我会做饭、会照顾孩子、还会很多很多事...无论如何求求院长您一定让我留下...”
祝诗婷祈求着,在她幼小的世界观中,从来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地照顾他们,她和妹妹都是商品,要想留下来,就要告诉柯院长他们的使用价值。
显然,柯院无私的态度远超祝诗婷预料。
“那会儿福利院虽然已经有了一批孩子,但柯院长丝毫不因为我和妹妹是新来的就冷落我们。”
被一群孩子们围在中间,庆祝她的六岁生日时,祝诗婷哭了。
她忽然想起来,父亲离世的时候,那个叫不上名字的男人离开的时候,甚至是母亲不声不响地消失时,她都没有哭。
“或许那是我第一次有家的感觉吧。”
而佳佳毕竟年纪还小,为了培养她的独立性,祝诗婷和她不再以姐妹相称,和她刻意保持了距离;但当无意间听柯遥打电话时,被告知有领养家庭出现时,祝诗婷毫不犹豫地推荐了佳佳。
“佳佳才三岁多,还小,记不了太多事,这样的孩子最容易适应新的家庭环境,而且佳佳身体不太好,继续留在这里恐怕要吃很多苦;离开这里,也能让多培养培养她的独立性,还有...”
她憋红了脸,像推销商品般讲着“送出”佳佳的种种好处,最后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抬起脸眼巴巴地看着柯遥,祈求他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佳佳。
柯遥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应允了她的恳求。
送走佳佳那天,祝诗婷刻意站在很远的位置,希望在道别时不要给佳佳留下太过深刻的记忆,希望自己能像母亲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佳佳的世界,佳佳抱着董新平夫妇买的大玩具熊离开了,祝诗婷站在远处擦干了眼泪,那一刻,她觉得佳佳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我多么希望她能幸福一辈子,但就跟她那叫不上名字的父亲一样——他们的性命,都戛然而止。”
祝诗婷没有等来佳佳穿着新衣服,上了城里的学校,打扮成漂亮的城里女娃娃后再回到福利院的时候,她等来的,只有一具冰冷的骸骨。
木匣子里的衣服碎片她不可能忘记,直到死,佳佳都穿着那身拼拼凑凑的衣服。
“就像她短暂又荒唐的一生一样。”
同时,这也是祝诗婷第三次成长,她的世界观再次回到原点,别人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予照顾,免费的往往才是最贵的。
“留在福利院的孩子,都要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