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仲寅,董方,汝二人带五十徒卒,分为两队,绕入林中,展开鹰扬雁型阵,一东一西前行,鼓噪兵器,驱赶野兽往溪水边阔地而去。”
“邮无信,肥平,汝二人带五十骑从,同样分为两队,埋伏于林子外两侧。”
“鲁句践、武荡,汝二人带游侠儿淌水到溪水对岸,持网兜等待。”
“舒祺,保护公子,勿要让惊兽冲撞。”
如同沙场点将,赵括娴熟地一一点出姓名,众人也笑着领命而去。
百余人的猎队分作几个部分,犹如一个人的四肢,各自活动起来,在赵括的指挥下,随着呼哨一声,五十名步卒分作两队,涌入一个稀疏的林子,方才从匡梁、田虎猎队处逃出来的野兽,大多钻进了这里。
徒卒按照往日在淄水营的阵列训练,按照赵括的指示左右包抄,大声鼓噪敲打兵器,铮铮作响,不一会儿林中的飞禽走兽惊慌逃窜,数十只野兔、山羊、梅花鹿、野猪等猎物们钻出了已经不再安全的林子,往溪水边开阔的草场跑去。
可一众骑手早已在这里等待它们,他们也分作两队,对野兽们左格右挡,前有溪水,后有追兵,左右更有策马驰射的骑从,一支支箭矢如雨落入猎物群,不大的草场中间野兽惊慌四处奔逃,无论逃往哪个方向都会被箭雨堵回来。
慌不择路间,有野兽越过溪水想向对岸逃窜,可十名游侠儿已经持网兜侯在那里,正好来个守株待兔,将湿漉漉的禽兽捉住杀死,血水染红了小溪。
明月在舒祺护卫下位于后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有几分新奇,也有几分惊喜。
这支猎队里的人员,虽然半数会骑马,但并不是代北三郡专业的骑兵,好多人必须驻马在原地才能开弓,就个人技艺而言,远远比不上齐国的文骑。他们的领队赵括也并非以个人武艺见长,比起能开弓百矢而不瑕止的田虎大为不如,此刻也没有上去施射,而是左右奔驰,指挥众人将包围圈缩小,不要让野兽逃走。
然而就是这样一群人,有了良好的配合,又充分利用了地形后,狩猎的效率却是在场众猎队中最高的。不一会,队伍后的辎车上,已经堆满了野兽,众人都眉飞色舞,喜气洋洋,看向赵括的眼神,也多了一份信服。
赵括在紫山时的围猎经验派上了用场,但若没有沿途与士卒同甘共苦的经历,士兵便不会敬爱他,若没有淄水营里杀逃卒立威一事,士卒们也不会畏惧他,唯有爱之惧之,士卒才能驱使,毫不怀疑地执行将领的命令,让赵括指挥起来犹如臂使。
“至少指挥上百人对付野兽是没问题了……”明月如此暗暗想道,这算赵括的进步吧,不过能打好人机,跟与白起打一场王者局还是差距很大的……
此时,长安君猎队的动静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本来对长安君不通武艺有些失望的齐女们又看过来了,吃惊地瞧着这群貌不惊人的赵人如同一架精密运行的机械般,收割野兽生命。
在懂行的人眼里,懂得利用集体配合的长安君猎队,和其他两支只靠个人勇武狩猎,显得杂乱无章的猎队,高下已判。
这时候,安平君府的猎队已经杀光了那附近的野兽,却没有急着寻找下一批猎物,领头的少年君子朝这边观看许久,随后驱车而来。
“长安君!”
远远的,田虎就在车上与素未谋面的邻居打招呼,明月也不敢怠慢,拱手还礼:“虎子,搬入安平君府隔壁后忙于俗事,一直未能前去拜访,失礼了。”
“是我失礼了,常闻到长安君府中飘来酒香,真该上门叨扰拜访一番,哈哈哈。”
“巧了,我今日却是带了酒来的,等狩猎结束,便要请太子及众君子就着炙肉共饮,虎子到时可以尝尝。”
“当真!”田虎大喜,舔了舔嘴唇,随即想到自家姐姐在,是决计不会让自己多喝的,又不免气馁。
田虎比长安君小一两岁,个头却比他高许多,虎头虎脑,看上去没什么心机,寒暄两句后,便羡慕地指着在猎场内奔驰指挥的赵括,道明了来意:“这位是长安君麾下将吏么?我见他指挥得当,将猎物围起来猎杀,沉稳而不乱,手法颇似我父。”
“他岂能与安平君相比。”明月替赵括谦虚了一下,也招呼赵括过来,见过安平君之子。
谁料赵括却不买账,过来草草地拱拱手,便只顾向长安君汇报猎获情况,将田虎晾在原地,好不尴尬。
田虎憨厚质朴倒还没什么反应,他的随从却不干了,当即用鞭子指着赵括斥道:“小小百夫,竟如此无礼,你可知我家君子是何人!”
“不就是安平君之子么。”
赵括心高气傲,翻了翻白眼,昂头道:“我虽为百夫,亦是赵国马服君之子,嫡子!难道还比他低贱不成?”
报出自家身份后,田虎也面色一变,瞪了赵括一眼,爱才之心顿时没了,也没有与他交谈的兴致,冷哼一声,向明月抱了声歉,调头离开。
舒祺看出这两人不太对付,小声地问道:“长安君,括子与安平君之子之前见过面,有过节?”
“不是他们有过节,是二人的父辈有宿怨啊。”明月无奈地笑笑,对舒祺说起了一件他从李谈处听来的往事。
……
“那是先王三十年的事情,当时正值赵国在阏与大败秦军,诸侯震动,纷纷派使节赴赵结好。齐国来的,正是当时的齐相安平君,他在赵国期间,与马服君有过一番争论,论的正是用兵之道。”
看着远去的田虎,明月说道:“当时安平君对马服君说,我不是不喜欢将军的用兵,只是不怎么敬佩将军作战用兵太多。使用的兵员多,百姓就不得耕作,千里馈粮,难以保证军用充足。倘若这种战争旷日持久,都不必等敌军与我决战,国已自破,如此战法,田单不取也。我又听闻,古之帝王,用兵不超过三万便能使天下归服。将军却不然,必负十万、二十万之众乃用之,此单之所不服也。”
舒祺想了想,道:“安平君说的也不无道理啊,若是征兵太多,的确会伤民,听我母亲说,阏与之战先王征兵甚众,导致邯郸缺粮。”
明月道:“话虽不错,但马服君却有另一番见解。”
“马服君认为,古时候天下分为万国,城虽大,不过三百丈,人虽众,不过三千家,故而殷周攻伐,春秋国战,都是用三万、五万之众,几个月内便能建功,城濮、鄢陵等决战更是一天便能分出胜负。如今却不同,万国兼并,分为七大战国,都号称万乘,有土地千里,方圆千丈的大城、户口上万的大邑比邻相望,三万人恐怕连城的一角都围不住,至于进行野战就更加不够了……”
一席话后,舒祺挠了挠头道:“似乎还说马服君说的有道理。”
明月笑道:“立场不同而已,安平君当年以七千弊卒而败万乘之燕,复两千里之齐,这之后聊城之战、狄之战,所用兵卒也不过三五万。齐虽复国,但国力疲敝,难以支撑起旷日持久的大战,故而安平君只能走精兵策略,依靠驻扎在五都的五都之兵,以及文骑速战速决,不要消耗太多国力。安平君这是站在国相的角度考虑,寄希望于一次战役解决问题,无可厚非。”
“马服君则不同,他是将,最优先考虑的不是怎么打仗能省钱,而是如何才能赢得胜利!正如他所言,春秋之世,国人当兵而野人不当兵,故而诸侯之兵都只有三五万,可如今却不同,一旦交恶,那就是动辄征召数十万人,打旷日持久的大战。比如当年齐以二十万之众攻楚,五年乃罢。赵以二十万之众攻中山,五年乃归如。”
“这二三十万里,真正作战的兵卒,不过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二,都是负责运粮、挖沟、建垒的民夫,马服君把军中的精锐比喻为剑刃,而这些民夫比喻为剑背、剑环、剑珥,若是剑背不足够厚,哪怕剑刃再锋利,击在大柱、石头上,一样会粉身碎骨。”
田单的策略,还是当年吴起创建武卒的思路,就是以技击、文骑这些或招募或世代相传的职业兵为主力,夹杂征召的五都之兵。赵奢的策略,乃至于秦的策略,则是全民皆兵,以临时征召的义务兵为主。
“两者意见相左,但从这些年的战果看来,这样的齐军,打打小仗还可以,一旦打大仗,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你看那边匡梁的文骑,论个人武艺,并不亚于赵国的代北三骑,然而数量太少。我听说,齐国在齐宣王时代仅有六百文骑,现在加起来也不过千余,可赵国的骑兵,却是以万计的,这还没算代北三郡几乎每个青壮年都能骑马驰骋,一旦大规模征召,那将是天下最庞大的一支骑兵……故而在战场上,齐国文骑面对的,往往是自己数倍的赵骑,岂有不败之理?”
“所以马服才认为,安平君不仅不通晓用兵之道,而且也不明了如今的天下形势……当时安平君虽然嘴上被说服了,但心里只怕是不服的,二人的怨,就这么结下了,括子与那安平君之子打了照面,若是能一笑泯恩仇,倒是奇怪了。”
舒祺恍然大悟,但明月又看向在左右驰骋指挥的赵括时,却不由有些忧心。
赵国的这种全民皆兵策略,是建立在近二十年国力昌盛的基础上的,依靠彪悍勇锐的民风和恰当的战术,打打燕、齐、魏倒是没什么压力,基本上不用超过一年,便能夺下城池结束战争,可若是面对国力、兵力、战术都比自己要强的秦国呢?
这种全民皆兵,举国四十余万而战的策略,就会出现致命的漏洞――赵国军于山地间野战不如秦军,拼国力,更拼不过秦国!最好的结果,便是久拖不决,最后国家吃不消,只能匆匆决战,赌一赌国运。
这个导致长平悲剧的死结,或许从赵奢、廉颇等人定下“举国之兵而战”的国策时,就已经注定了?
“秦就好比巨石、大柱,普通的利剑斩上去,只会自己先断了,魏国的武卒多次惨败于秦,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单纯学魏国齐国玩精兵政策是没出路的,五年时间也不够,我要如何解开这个结呢?”明月陷入了苦恼中……
这时候,日暮将近,狩猎也差不多告一段落,各个猎队纷纷收队,准备在天黑前清点猎物,各队将猎获献给齐国太子,而后由齐相评为谁为今日最佳……
其间,也不乏一些被野兽撞伤咬伤的倒霉蛋被放在辎车上运走。
明月这边倒是没什么伤亡,然而在收队时,舒祺过去清点了一下人数后,面色一变,回来告知明月:“公子,少了鲁句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