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前的龙首渠外,四周皆是执戈握戟的军士,中间是一片空旷的广场。
李素目送长孙管家离开后,独自站在广场中央四下顾盼,却不见东阳的身影。
想想也是,东阳的胆子应该没大到敢在太极宫前跟李素约会,会要命的。
李素牵着马独自往广场外走去,走出太极宫的宫禁范围,差不多快到朱雀大街上时,街边拐角一个暗巷里,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向他走来,李素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然后露出了笑容。
嗯,很眼熟,每次跟东阳坐在河滩边时,河滩后面的侍卫人群里就有他,不知道名字,但一定是东阳公主府上的。
李素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然后二人仿佛从不认识似的擦肩而过。
心跳莫名加快,明明是男未婚女未嫁,这种莫名其妙的偷情幽会的刺激感是肿么一回事?
…………
骑马赶到东城外五里的大道边,李素独自坐在夕阳的金黄色余晖里发呆,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怀里掏出随身必带的小铜镜,左顾右盼痴迷地盯着镜子,李素渐渐发现这个没有手机电脑的年代里。照镜子居然非常容易打发时间,痴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才过了几个呼吸,东阳的车驾就远远驶来。四名侍卫打头开道,后面跟着二十多名披甲卫士,一辆宽得占住大道大部的马车前套着六匹骏马,马车的后辕处打着五翅高屏。
李素暗暗咋舌,这便是全副的大唐公主仪仗,那个曾经与他同坐在河滩边,二人说笑逗骂毫无身份差距的女子此刻就坐在马车里。她的身份是高贵的大唐公主,神仙般可远望而不可接近的人物……
李素忽然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个河滩边赤着双脚又哭又笑的女子。与此刻这个坐在马车里的,是同一个人吗?
车驾在李素身边停下,马车侧旁的小窗掀开了帘子,露出东阳那张清丽脱俗的俏脸。带着几分微微的嗔意。
“又照镜子!又照镜子!女人家都没你这么爱脸的!”东阳狠狠白他一眼。
李素面不改色将镜子塞回怀里。笑道:“如此好看又好吃的小鲜肉,少看一眼都是损失,不多照一照怎么知道自己如此优秀呢?”
东阳噗嗤笑了:“走吧,一起回去,你,你……”
东阳贝齿咬得下唇发白,犹豫许久,俏脸一红。声音愈发细若蚊讷:“你……把马儿交给侍卫,你上我马车来。”
“啊?”李素有点吃惊。呆呆地看了看马车前后的侍卫,侍卫们仿佛一个字都没听到似的,人人板着酷脸直视前方。
东阳见李素踌躇的样子,不由恼羞成怒,恨恨放下帘子,气道:“不来算了。”
“来!”李素二话不说窜上了东阳的马车。
马车里香喷喷的,不知熏了什么香,车厢很宽敞,软软小榻旁甚至还摆着一个小矮几,上面搁着一本书。
见李素真的上了马车,东阳羞得不行,这年头未婚男女单独相处于暗室还是颇为惊世骇俗的,老实又单纯的东阳怕是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大胆放肆的事情。
“你……谁叫你上来的?快下去!”东阳没好气踢了李素一脚。
“请神容易送神难……”李素咧嘴一笑,四下顾盼打量着车厢,嘴里啧啧有声:“真漂亮,果然是公主仪仗,以后等咱们老了,你得教教我投胎有个什么讲究,我努力一下,下辈子也投个帝王家的好胎……”
马车启行,车厢微微摇晃,李素的马儿却有些吃醋了,不时从小窗外将硕大的马脑袋伸进来,李素急忙将大脑袋推出:“别闹,我有事。”
马儿很不高兴地朝他打了个响鼻,喷了他一脸鼻涕,东阳看着他发绿的俊脸咯咯直笑,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丝绢帮他擦脸。
擦着擦着,东阳握着丝绢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动作也越来越慢,刚才给他擦脸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却没想到这个动作竟如此亲昵,俏脸顿时红得比晚霞更绚烂。
触电般缩回手,东阳用力将丝绢攥在手心里,掩饰般拂了一下发鬓,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显示出此刻的心情多么慌乱。
李素却浑然不觉,他的心思没那么细腻,反而在马车四处东摸摸西按按,一副好奇的样子。
喀嚓一声轻响,李素不知怎的从马车里抽出一个暗格,暗格不大,一尺见方,里面摆满了小零食小糕点,什么同心生结脯,升平炙,八仙盘,小天酥……琳琅满目,品种繁多。
李素白她一眼:“坏人,有东西吃还藏着掖着,非要等我自己翻出来,一点不懂待客之道……”
说完自顾拈起一块小天酥扔进嘴里大嚼起来。
好好的旖旎暧昧气氛,被李素搅和得全然无踪,东阳恨恨咬牙,忽然很想一脚把他踹出马车。
一边嚼着糕点,李素忽然指了指小窗外,道:“你公主府上的侍卫是怎么回事?咱们公然坐在马车里……不太好吧?”
东阳瞪着他:“不好你怎么还上来?”
悻悻哼了哼,东阳解释道:“……外面这二十多人算自己人了,你少操心,这两月我叫绿柳给他们赠赐了不少钱财,侍卫们的家小也由公主府出面将他们安顿在长安城里住下,前些日他们已发誓愿为我效死。不然你以为我有这么大的胆子当他们的面把你叫上马车?”
迎着李素调戏似的目光,东阳越解释脸越红,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索性不说了。
“你今日为何被父皇宣进宫?父皇不是任你为火器局的监正吗?难道你闯祸了?”
李素叹道:“你太不了解我了,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整天到处闯祸招惹是非的人吗?”。
东阳很坦然地道歉:“好吧,是我误会你了……”
李素比她更坦然:“嗯,我接受你的道歉,原谅你了。”
“那你告诉我,父皇今日为何宣你进宫?”
“火器局里有个小监丞很讨厌,今日忍不住抽了他。抽得很重,约莫一两个月下不了床,后来你父皇知道了。把我叫进宫嗯嗯,那啥……畅谈了一下人生。”
东阳呆住了,这叫不闯祸?这叫不招惹是非?
车厢里沉默了许久,东阳忽然疯了似的。小小的粉拳雨点般落在李素的肩上。背上……
“又骗我!你太混帐了,好好当你的官,没事抽人家七品监丞,大唐立国都没人敢这么干,你这还不叫闯祸?”
李素乐得哈哈大笑,忽然出手,将那雨点般落下的小粉拳攥在手里,入手暖玉生香。这一刻忽然心跳莫名快了许多。
东阳大惊,接着大羞。急着把手抽回,却被李素牢牢握住不放。
“你……你松手!”
“不。”
“快松手!不成体统!”
“不!”
马车载着东阳又羞又急的娇嗔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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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的反应有时候很慢,有时候又很快。
吴王李恪在火器局外金吾卫的营帐里住了三天,甚至连营帐外一步都不敢踏出,以此表示清白,可惜李世民根本没搭理他,然而昨日李素进了一次宫后,今日清早,太极宫便来了旨意,宣吴王李恪进宫。
日落时分,李素骑着马离开火器局回家,金吾卫探哨范围外的大道上,却发现吴王李恪一袭白衫骑在马上,含笑注视着他。
李素只看着他的笑容就知道,这家伙度过难关了。
不愧是李世民所有皇子里最彬彬有礼的一个,李素快到跟前时,李恪忽然下了马,站在大道边,待李素也下马后,李恪整了整衣冠,朝他长长一礼。
“恪,谢李贤弟救命之恩。”
李素急忙还礼:“谈不上救命之恩,殿下言重了。”
李恪重重地道:“不,确是救命之恩。”
说完李恪眼中还闪过一抹后怕和庆幸。
李素懒得跟他客套了,直接问道:“今日进宫还好吗?”。
李恪苦笑点头:“父皇不轻不重敲打了我几句,什么只顾嬉玩浪荡,不思读书进取,终日混迹长安风月之地,败坏天家名声等等,至于误闯火器局一事,父皇却是只字未提,然后任我为安州大都督,明日赴安州上任……”
李素笑道:“也算是有个好结果了,恭喜殿下度此难关。”
李恪黯然叹道:“然而,陪同我一同游猎的九名随从,昨日被父皇下令全部杖毙,我的老师权万纪亦因教导无方,而被罚了一年俸禄……”
李素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沉默地垂下头。
第一次真实而深刻地体会到大唐宫闱里的残酷,九条人命在李世民一句话里永远消逝,而这九条命消逝的意义,仅只在于警告李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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