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判案
灵鹿原位于周岭的核心地带，是这座号称“千里起绝壁，隔世洞府天”的巨大山系中唯一的平原。自南向北汇入无二江的浚河挟带着泥沙，在这里冲积出南北五十星里、东西十六星里的河谷。
灵鹿原气候温和，适宜耕作，四周崇山峻岭难以翻越，而连接凤府二州的西成道和盘龙道被重重关隘阻隔。因此是难得的躲避战祸之地。
周岭中最大的两座县城，回龙县和宥山县，分别位于灵鹿原的中部和南部，也是回龙寨的势力核心。不过这里的权力划分非常有意思。
贺百甲作为回龙寨的最高领导人，一天到晚不出回龙寨，但他的封地却在三十星里外的宥山县；可他弟弟贺老七……应该叫贺青天，封地却在大寨附近的回龙县。
贺百甲给大家的理由是，回龙县土地更肥沃，所以送给自己最宠溺的弟弟……不过在萨图雅看来，这件事有别的解释。
萨图雅在担任格里达尼亚外务部长的时候，幻术皇封地被嘉恩艾神纳设在了紧挨着森都的薰衣草苗圃，而她的弟弟妹妹们却封得一个比一个远。
这说明什么？说明嘉恩艾神纳虽然管萨图雅一口一个妹妹地叫，却并没有真的把萨图雅当她的妹妹看，而是通过封地对其严加看管，生怕她做出什么自立为王裂土封疆的事情。
而她真正的弟弟妹妹，拉雅奥和阿卢恩，性格非常的家里蹲，成不了事，所以嘉恩艾能放心地把她们丢到边境去。
有时候嘉恩艾甚至有些遗憾，为什么自己的弟弟妹妹不能像萨图雅那样强势呢？
旁观者清，萨图雅认为这兄弟俩并没有外人所认知的那样亲密。贺老七战功赫赫，清廉如水，做事一丝不苟，在民间有很高的声望，贺百甲不可能完全信任他。
贺老七倒是也对这样的安排没有什么意见，他甚至还仿照多玛王朝时代的龙安府尹，给自己安了个权知回龙府尹的官衔，在回龙县的旧县城中开府建牙，主管刑狱、诉讼、司法。
这在管理粗放、组织架构混乱的回龙寨中，是唯一有明确官僚模式的机构。
贺老七的政治敏感性高得让萨图雅不安。他居然能意识到官僚系统的重要性，而不是像其他山贼一样对此弃若敝履，萨图雅相信贺老七的目标绝对不止做回龙府尹这么简单。
贺老七在回龙县内有一座占地面积极为宽广的府邸，豪华的门头上有一匾额，上书《回龙府》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门头两边有一对威武的大石狮子，狮子面向前方怒目而视。狮子身后的门柱上则有一对楹联：
铁尺断案，法正天心，明镜高悬映世间诸法度
狴犴鉴恶，廉澄地宁，清风浩荡安天下众黎民
萨图雅在大门口站了好一会，慢慢消化着这副楹联的内容。
“看来四当家也是饱学之士，看我这门头的楹联，心中可有所悟？”
萨图雅一惊，这才发现贺老七正在门口迎接自己。只见他脚蹬皂色官靴，身着紫色锦袍，胸前一面猛虎补子，头戴有着细长帽翅的官帽，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
萨图雅连忙一通马屁送上：“见过二当家，只能说，从这楹联上就能看出，二当家确实是不负青天之名啊！”
贺老七淡淡点了点头：“四当家是来观政的吧，刚好今天还有几件案子要处理，你随我来。”
和只认识几个字的文盲贺百甲不同，贺老七是读过许多书的，所以回龙寨的大部分政务都由他处理。这家伙要同时管这么大片地方的行政和司法，那也是忙得连轴转，一天到晚都没有时间休息。
萨图雅跟着贺老七来到回龙府大堂，一个很熟悉的身影跪在大堂中央。
“丑牛？你小子在这干嘛呢？”萨图雅绕着跪在地上衣衫不整的丑牛转了一圈。
“四当家！四当家你快救救我啊！小的冤枉啊！”原本低着头的丑牛一听见萨图雅清灵的声音，就像听见了世间最美的音乐，猛地抬起头抱住萨图雅修长的大腿就开始凄惨地嚎叫。
“这……这怎么回事？”萨图雅被抱住一条腿差点摔倒。她努力地想把自己的腿抽出来，一脸愕然地抬头看向已经在大堂上首落座的贺老七。
“此人所属斥候堂第五班，此番刺探外界情报时距西京太近，导致被加雷马人发现。本应军法处置，但大哥却饶了他们。
“大哥饶他，我不饶！居然向加雷马人泄露行踪，这是对整个大寨四十万生灵的极大背叛！如果此事不能严正处理，我等该如何取信于民？因此我作为回龙府尹，理应彻查此事。”
贺老七的声音就像来自九幽之底，这家伙是真的想把丑牛弄死。
“儿啊——”一阵凄惨的哭声传来，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鬓发散乱地跪在堂外的地上，朝丑牛无助地伸出手。
这应该是丑牛的老娘。爱子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想必对她的冲击力太大了。
作为孤儿，萨图雅最见不得的就是亲人之间的生离死别。她思考片刻，心中有了定计。
“丑牛，有人给你辩护吗？”萨图雅低头问。
丑牛哭泣着摇了摇头。
“哈！哈！哈！合该你小子好运气。今天看老娘如何捞回你一条命！”
萨图雅仰天大笑三声，转头看向脸色有些难看的贺老七：“青天大人，我对延夏的律法不是很熟，但这种情况下，一般需要苦主以及两方的讼师才能算得上是一场正式的审判吧。”
贺老七冷笑一声：“在这里，法什么样我说了算。”
萨图雅忽然明白了，这是贺老七给自己上眼药呢。早不审晚不审，为什么偏偏就在她有事来找贺老七的今天开审自己在回龙寨的第一个老熟人？
眼看着正坐在堂上冷笑连连的贺老七，萨图雅这倔脾气忽然就上来了。今天就是拼了这四当家的位子不坐，也得把丑牛保下来！
“你说了算？青天大人，刚才下官说的条件可是您最向往的多玛朝廷所编《大燕律》中的条文。您既打算这回龙寨效仿前朝朝纲，为何不从自身做起，让审判体现在条文上呢？”
贺老七被萨图雅说得没有办法，只得点点头道：“那就依你所言。本官作为大寨二当家，天策府上将，权知回龙府尹，按军律传唤丑牛及其同僚，本官即为原告，不需要讼师。四当家，你继续吧。”
萨图雅见门外聚集的民众越来越多，悠哉悠哉地找了个椅子坐下，摆了个舒服的姿势。
“好，那我就要开始说了。丑牛他们确实是因为自己实力不济，居然被帝国军发现，暴露了我们的所在。但依多玛军法，不敌之罪罪减一等，更何况斥候队本来就是死亡率最高、最危险的职业。”
萨图雅看了看挤在堂外抻着脖子看热闹的民众，继续道：“斥候们就像我们这座大寨观察外界的眼睛和触角，没有他们在外用生命探索出的宝贵情报，我寨针对外界进行的战略安排就无从谈起。
“如果因为偶尔一次不小心暴露行踪就将其置于死地，二当家，这只会寒了将士们的心。只要犯了一点错误自己就要被自己人处刑，试问以后谁还会在前方用命？所有将士都会消极怠工，只在面子上完成自己的分内之事。这是什么？这是亡国之兆！”
话说的有点多，萨图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任凭外面民众的欢呼声冲破天际。
百姓是朴素的，他们见丑牛形容凄惨地趴在地上，也不由为其掬一把同情之泪。今天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居然敢向名震回龙寨的铁面青天当场发难保人，这出大戏不看就亏大发了。
丑牛的眼中显现出神采，他充满感激地看向面前翘着二郎腿悠闲自得坐着的美丽敖龙族少女，这位女神已经是第二次救自己小命了。
“说完了？”贺老七看上去丝毫不慌，他端坐大堂上，语气十分沉稳：“军中的铁则是赏罚严明，有功者自然会赏，有过者自然也要罚。斥候堂是死亡率高，但待遇也是最优厚的。
“以丑牛为例，他因为成为了斥候，家中分到了五亩上田，在曾经的情报作战中收获的财帛赏赐更是不计其数。所以他能娶到两房媳妇，还诞育了三个孩子，还能供养老母，生活条件就算在大寨里也是上等。”
说到这里时，百姓对丑牛的同情明显减弱了。丑牛优厚的家庭条件让他们十分嫉妒。甚至有人开始挥着拳头大喊“杀了他！”
见丑牛的神色变得灰败，贺老七继续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既然拿着这份钱，工作就要干到位。作为斥候，被发现就必须战死，这是大寨的铁律！他们却在战败后跑了回来，暴露了我大寨的位置。
“四当家，你说丑牛此刻应该和没事人一样从这里走出去？那本官问你，我该如何向回龙寨四十万人交代？他们即将陷入战祸，被加雷马人的铁蹄碾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一切的起因就是因为丑牛的小队跑了回来！”
说到这里，百姓们已经没人支持丑牛了。无比狂怒的人们在堂外高喊着要将他处死。就是因为这个貌似可怜的家伙，自己的幸福生活都要断送了！
萨图雅面色阴鸷地瞥了一眼堂外立场摇摆的百姓们。这下麻烦大了，贺老七的话不可谓不毒辣，寥寥几句就于情于理断绝了丑牛的生路，成功激起了民众的愤怒。接下来想再辩护下去可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