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岭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声音很小,也很含糊,让人怀疑这话并不是讲来让人听的。
但此时这间隔音很好的书房没有第三个人,别说被阻挡得干干净净的瀑布声,连干扰的呼吸声都没有。
牧屿听得很清楚,也正因为很清楚,才完全没有否定的余地。
“你说什么?”
牧屿彻底清醒了。
“什么叫……拍岩洞天,出了问题?”
他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牧岭的话。
“又什么叫,已有伤亡?”
牧岭抹了把脸。
“就是字面意思。”
“巡河队伍被耽误了,没及时发现洞天锚点出了问题,”牧岭的声音艰涩,“故障导致一部分基岩崩解,地势改变,天河决堤,等到发现的时候……”
牧岭与牧屿年岁相仿,如今却衰老得厉害,坐在牧屿对面像是两辈人,显然是被愧疚磨灭了精气神,也压弯了腰。
牧岭咬着后槽牙,几乎要掩面而泣。
“禹工镇已尽在水下。”
牧屿靠在了乌木的圈椅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圆润的把手,脑海一片空白。
书房只剩下寂静,和一轻一重两道呼吸声。
轻的那道平缓细微,像是久未煮沸的雪水,重的那道夹杂着泣音断续不定,每一个哽咽背后都是克制不住的羞愧和悲伤。
许久许久,久到旁边白瓷描金折沿炉中的烟雾袅袅行尽,牧屿才缓缓开口。
“伤亡具体如何?”
“救回几个?”
虽然回来的路上不甚太平,但牧屿在停泊站下船时,见到的是平静的丹州。
老周的羊汤锅里连个水花都没泛起,自家的小辈还能一边掰馍一边和店家斗嘴,全无伤痛担忧的意思。
也许情况没那么坏?
可牧岭没有说话,只一味低头。
明明书房的门窗关得严实,挡住了一切,牧屿却觉得心口正被丹州早春的寒风吹得刺痛。
他试探地问:“牧河呢?”
牧家长居丹州,是有原因的。
仙舟是星海巡游的文明,早脱离了靠一条河汲水的阶段,但作为古国母亲河在仙舟的复刻版本,天河依旧在仙舟蜿蜒,穿越半数道府。
天河沿途,州府城镇不计其数。
在这些州府城镇中,禹工镇也是个很特殊的镇子,整个小镇无人生产,都靠着丹州府其他城镇供养,甚至在关内道都有专款,只因为镇民都是专理天河的河工。
河工们的头领就是牧河人。
所谓牧河人,就是放牧这条奔腾的天河的人。
而牧河人的牧,也是牧家的牧。
千年镇守,牧河丹州。
丹州历任牧河人,都是牧家最擅长水利建设的子弟,崇山的牧家,也唯有每代牧河人以河为名。
牧屿认识这一代的牧河,那是个很坚韧的人,会一步步亲自丈量河道,也水性极好,躺在湍急的河流里如同躺在温床上。
牧河尚在,禹工不倒。
如今禹工尽在水下,牧河……
牧岭终于开口了。
“不知道。”
斯文的匠人拍案而起,牧屿上一次如此愤怒,还是十来岁时和燕阗打的那一架。
“什么叫不知道?”
“这么大的事情,你隐瞒不报已经是天大的祸事,如今还在装聋作哑?!”
“不是我装聋作哑,”牧岭苦笑,“我如今是真的又聋又哑。”
牧岭整个人精气神都抽干了,此刻佝偻皱缩得像个骷髅。
“拍岩洞天已经被封锁了,禹工被淹是我接到的最后一条消息。”
伤亡几何?
不知道,因为洞天锁死,消息不出,外人不入。
救回几何?
不知道,因为有人阻挠,救援无法展开。
牧河何在?
不知道,自拍岩洞天下游崩塌开始,禹工镇就已经杳无音讯,没有任何一条消息传来。牧岭甚至想亲自进去一探究竟,却被拦在洞天门口,无计可施。
牧岭一向知道自己平庸,却以为自己还有些别的可取之处,他相信牧家牧河人的能力,这次洞天崩塌显然不是天灾,而是未知的人祸。
牧岭最开始甚至有点沾沾自喜。
因为人祸,才能彰显出自己存在的价值。
可随着事态发展,牧岭逐渐意识到,仅凭圆滑斡旋出的,从来都是空中楼阁。
牧岭开始痛恨自己的平庸。
因为平庸,他没有足够的话语权得知真相,每次询问都被敷衍。
因为平庸,缺乏知识的他无法辨别那些人的谎言,连谈判都要被欺骗。
因为平庸,他看不懂相关技术,甚至无法破解洞天封锁,派人进去探查真相。
而现在,不平庸的人回来了。
得知牧屿回丹州休假的消息时,焦头烂额的牧岭发现,自己心底升起的居然是烦躁,而不是久旱逢甘霖的庆幸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嫉妒。
倘若早是牧屿在此,牧家的问责必然不会如落水石子,那些敷衍牧岭的人,此刻怕是在书房外候了一地,两股战战,如同此刻的自己。
在牧屿面前不值一提的问题,落在牧岭身上就是千斤重。河工伤亡,牧河失踪,若不是那些世家仁慈地封锁了消息,牧岭早和牧家一起千夫所指。
连这仁慈,甚至都是冲着牧屿的面子去的!
因为他们害怕被牧屿秋后算账。
这让他怎么能不嫉妒?
可平庸者连嫉妒都是无力的。
牧岭用对牧屿带人回来的愤怒掩盖自己的无措,却被立刻拆穿,只能暴露自己被敷衍的现状。
那些使牧岭无处使力的世家暗子,却照面就被那少年武官识破,牧屿本来一无所知,也因此迅速发现了丹州府的不对。
两厢对比,如云与泥。
这让人怎么不嫉妒啊?
天命如此不公。
不平庸者身边竟然还有更不平庸者。
不平庸者冷哼一声,转身离场。
只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你既然知道跟着我回来的是谁,就不该再抱有侥幸心理。”
书房的桐木门发出铿然的碰撞声,隔开了怒气冲冲的司砧,和汗流浃背的家主。
牧岭连苦笑都挂不出来了。
是啊,不该的。
就算牧屿是六御之一,罗浮工造司的主官,简单的一个回乡休假也远不需要【玉界飞星】随行。
那位少年武官,压根不是真的来避风头,而是被派来掀风头的。
这意味着丹州如今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但内里纷争龌龊,恐怕早已被高坐京畿道的那位金枢将军看在眼里。
丹州已如火上瓮罐。
无能者如牧岭也好,遮掩者如其他世家也好,生事者如幕后黑手也好。
俱已是瓮中之鳖。
要变天了。